地下空间的压抑仿佛凝结成了实体,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远处传来金属通道门被艰难开启又猛地合上的沉重撞击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杂乱而疲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空旷的甬道里回荡。
是外出寻找资源的男人们回来了。
甬道两侧锈蚀的门扉后,零星探出一些脑袋,眼神里混杂着希冀与深切的不安。
阿雎也从母亲身后悄悄望过去,小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母亲破旧的衣角。
回来的人明显比出去时少了。
每个人脸上都蒙着一层洗不掉的疲惫,还有比地下更深沉的阴霾。
他们沉默地走着,脊背比离开时更加佝偻。
然而,他们带回来的东西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多——几个鼓鼓囊囊的麻袋被重重放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甚至能看到一些封装完好、金属罐体闪烁着冷光的肉类罐头,印着诱人谷物图案的密封包装,以及各种色彩鲜艳、印着地上人标识的速食产品。
这些在地下堪称奢侈品的收获,此刻却像无声的嘲讽。
这在往常是足以让整个区域欢腾起来的景象。
但此刻,空气凝滞如铁,没有一丝喜悦。
只有那台老旧的排气扇依旧不知疲倦地发出单调的嗡鸣,像是在为某种哀悼伴奏。
“阿诚……没回来。”
探索队伍里,一个满脸胡茬、身上沾满不知名污垢的中年男人哑声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阿雎感觉到母亲搂着她的手臂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将她拥得更紧,那力道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他娘的!那群该死的畜生!” 另一个较为年轻的男人终于压抑不住,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金属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眼眶通红,布满血丝,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
“那仓库里……他妈的堆得像山一样高!他们根本吃不完!为什么?!为什么连一点点也不愿意分给我们?!哪怕是用劳动去换?!”
他的话像火星溅入了油库,瞬间点燃了众人压抑已久的情绪。
“我们不是要抢!我们愿意干活!愿意用我们能找到的任何东西去换!”
一个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老者用力捶打着自己干瘪的胸口,声音悲怆而无力。
“可他们呢?他们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直接……直接就用那些防卫机关……”
探索队的领头人,那个脸上带着一道狰狞陈旧疤痕、被大家称为“老疤”的男人,缓缓蹲下身。他粗糙得像树皮的手掌,沉重地覆盖在其中一个麻袋上。
那麻袋靠近底部的一角,浸染着一大片已经发黑、彻底凝固的血迹,边缘还粘着些难以辨别的、暗褐色的污渍。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虚无:
“阿诚……他摸进去了,很顺利。
他说里面东西多得像在做梦……他装了满满一袋,都是顶好的、能救命的粮食。”
他顿了顿,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要将涌上喉头的哽咽和血腥气硬生生咽回去。
“回来的时候……在越过那道‘界限门’之前,被发现了。那些自动防卫塔……连警告都没有……直接开了火……是火力覆盖……”
老疤闭上了眼睛,那残酷的画面似乎还在他眼前疯狂闪回,灼烧着他的神经。
“甚至……就算阿诚已经倒在了地上,失去了所有动静……那些该死的塔……也没有停下……”
他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但那带着浓重血腥气的描述,让旁边几个女人猛地捂住了嘴,压抑不住的啜泣声从指缝间漏了出来。
“等我们……等我们后来冒着风险,趁着他们换防的空隙摸过去找到他时……就只剩下一地……碎肉。”
老疤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他临死前……用最后的力气,用手……在旁边刨了个浅坑,把这个……藏了进去。我们找到的……只有这个……”
他重重地拍了拍那个染血的麻袋。
地上人仓库里堆积如山的食物,与同伴用生命换来、藏在血与土之中的这一袋,形成了最残酷、最刺眼的对比,无声地诉说着何谓天壤之别。
“他们……真的有当我们是同胞吗?” 人群中,不知是谁,用带着哭腔和彻底迷茫的声音,问出了这个压在每个人心头许久,却始终不敢宣之于口的疑问。
也许,答案早已不言而喻。在地上那些“统治者”眼中,他们这些地下的“旧民”,恐怕早已与可以随意碾死的蝼蚁无异。
那个最初叫骂的、胸膛仍在剧烈起伏的中年男人,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似乎还想再咒骂什么。
他张了张嘴,目光扫过人群,最终,却落在了被母亲紧紧护在怀里、正睁着一双清澈却盛满恐惧的眼睛望着他的阿雎身上。
女孩眼中纯粹的惊恐,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他喉头翻滚的怒火。
他想说的话猛地堵在了那里,化作一声沉重得仿佛承载了所有苦难的、无可奈何的喘息。
他想说的是,这已经是这短短三年里,第二次有人为了给大家找口吃的,死在外面了。
而上一次,同样倒在冰冷土地上,连一具稍微完整的尸首都没能带回来的……
正是阿雎的父亲。
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悲恸和冰冷的绝望,几乎要将这最后的生存空间也彻底冻结。
那袋用鲜活生命换来的食物静静地躺在那里,在昏黄的灯光下,不再象征着希望,而是化作了沉甸甸的、名为现实与仇恨的墓碑,压在每个人的灵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