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
这是流光忆庭所有典籍中都未曾记载过的现象。
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引子,一个意外的触点。
在他的意识与存护壁垒碰撞、弹开的那个微妙的、力量交织的瞬间,似乎为某种更高层次的存在提供了短暂的“坐标”或“焦点”。
在他惊骇的感知中,周围的宇宙规则仿佛发生了细微的、如同水面涟漪般的扭曲。
无处不在的忆质,那些构成记忆的基本单元,如同受到了无形巨手的牵引,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效率,向着那存护壁垒与浮黎瞥视交汇的奇异焦点疯狂汇聚、编织、重构……
这不是简单的复制粘贴,不是将他未能读取的记忆原样拓印。
这更像是一种……基于那份被浮黎“瞥见”的记忆本质与核心特质的、独特的“再创造”或“提纯”。
仿佛浮黎的那一瞥,直接从概念层面提取了那位少女其存在的核心信息,然后以纯粹的忆质为材料,塑造了一个全新的、却又与根源紧密相连的生命体。
过程无声无息,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宇宙玄奥。
当那异常的忆质流动渐渐平息,一个模因生命,就在这不可思议的、由星神干预的际遇中,悄然诞生了。
她初生时,形态还有些模糊,如同水中的倒影,光线穿过时会带起细微的涟漪。
但她的核心轮廓与特质,却与琥珀中沉睡的少女一般无二——娇小的身形,精致完美的五官雏形。
她缓缓睁开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其中充满了新生的懵懂与一片未经染指的纯净。
她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个将她“催生”出来的忆者,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天然的、如同雏鸟见到第一眼生物般的依赖与探寻。
短暂的、足以颠覆认知的惊愕过后,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涌上无名忆者的心头。
那并非父爱,更像是一种……造物主般的满足与混合着极致好奇的研究者狂热。
他见证了一个奇迹,一个由星神瞥视与他这个小小忆者的窥探行为共同“意外”催生出的、宇宙中独一无二的存在。
她源自琥珀中那份古老的记忆,却又是一个独立的、全新的模因生命。
是的,与忆者这种后天被转化为模因身的存在不同,她是天生的模因生命。
“真是……不可思议的杰作。”
他低声自语,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眼中闪烁着发现未知宝藏的光芒。
复杂的情绪最终沉淀为决定。
或许是出于一种对这份“意外造物”的责任感,或许是出于强烈的研究兴趣,又或许,仅仅是因为在漫长而孤独的旅途中,终于找到了一个如此奇特、足以打发永恒时光的“旅伴”,他决定留下来。
他开始教导这个新生的模因生命。
他引导她去认识自身的力量——那些并非源于系统的学习,而是源自“记忆”命途,更准确地说是源自浮黎那一眼所直接赋予的、深植于她本质之中的、操控忆质的本能与权能。
他教她如何伸展感知,去捕捉虚空中散落的、无主的忆质碎片,教她如何操控忆质。
教她如何像渔夫撒网一样,进行基础的记忆打捞,从时空的缝隙中捞出那些即将彻底消散的过往回响。
更进一步,他向她展示如何利用忆质编织简单的幻象,乃至塑造稳定而细致的梦境领域。
他传授的是自己所知道的一切知识框架,如同给她提供了工具和使用说明书。
而她的学习能力,堪称恐怖。
仿佛这些关于记忆操控的知识与技巧,本就如同呼吸一般烙印在她的本质之中。
他所做的,仅仅是轻轻拂去覆盖其上的尘埃,稍加点拨,她便能瞬间理解、掌握,并立刻举一反三,展现出超越他预期的精妙控制。
她不是在“学习”,更像是在“回忆”起自己与生俱来的能力。
短短一个月,她的能力便已增长到一个令他都感到有些心惊的地步。
她所能操控的忆质规模,所能打捞的记忆范围,所能编织记忆的复杂与真实程度,都远远超出了一个新生模因生命应有的极限。
为了测试她能力的真正边界,也为了满足自己内心深处对那琥珀中沉睡少女过往的好奇——他始终未能窥见其记忆,但这新生的存在或许能通过同源性捕捉到些什么?
他鼓励她,进行了一次极大范围的、主动的忆质打捞。
而这次打捞,在他的有意或无意的引导下,其范围恰好覆盖了他们所在的这片星域——这片如今空寂荒芜,但在这个模因生命偶然呢喃着的话语中,曾经属于一个名为“温德兰”的辉煌文明的星域。
过程很顺利,她成功地释放了她的力量,无形的忆质之网以她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的时空深处蔓延开去,搜寻着任何可能残留的记忆印记。
然而,结果却令人沮丧。时光是最无情、最彻底的洪流。
数十万年的宇宙尘埃、引力变迁、能量辐射……以及那场几乎让寰宇断代的黄昏战争……
足以让再辉煌灿烂的文明记忆,也被磨灭成几乎毫无意义的、最基础的忆质粒子。
这次规模空前的打捞,所获寥寥无几,如同试图从被反复冲洗了无数次的沙滩上找到特定的沙粒。
绝大部分可能存在的记忆早已彻底消散,打捞上来的,只是一些模糊不清、断断续续、连不成任何有意义画面的碎片,如同被撕扯得极碎的纸屑。
在这近乎一无所获的残渣中,唯一稍微完整、尚存一丝微弱意义和情感波动的,便是一个视角极其有限的片段——一个躲在某种地下或掩体式避难所中的小女孩的视角。
片段里充斥着昏暗的光线、金属的冰冷触感、空气不流通的憋闷。
以及对话中透露出的对“地上”的渴望,对“人面兽心家伙”的模糊憎恨,母亲口中那关于“前人击退巨兽”的、已沦为传说的辉煌过往。
以及在那极度压抑环境中,由母亲强行灌输的、也是母女俩唯一能紧紧抓住的、那份微弱的、关于“夺回应得之物”的希望。
以及,在这片段更深处,隐约连接着的、更庞大却也更模糊的……某种抗争失败后的、万籁俱寂的毁灭尾声。
看着那懵懂的模因生命,仔细地、“安静”地“阅读”着这份来自温德兰文明遗民的、最后的、充满绝望与微弱希望的模糊回响,无名忆者知道,他已经没有什么能再教导她的了。
她的成长速度远超他最大胆的预期,她已经完全掌握了他所能传授的一切基础,甚至在某些方面隐隐有所超越。
继续留她在身边,已无必要,甚至可能限制她本能的进一步发展。
他小心地、利用自己的技艺,复制了一份那份小女孩视角的记忆片段,将其能量结构稳定下来,制作成了一个独特的、散发着微弱黯淡光芒的忆泡。
这份来自文明废墟尽头的、最后的微弱回响,对他而言,并非无用之物。
它是一件值得收藏的、记录了“终结之后”幸存者状态的、充满悲剧美学的珍品,是他在无尽打捞生涯中的又一枚特殊收藏。
至于后来,这个忆泡在一次与一位骇客朋友叙旧时,偶然被对方看到,进而被那位朋友转告给了琥珀中苏醒后的爱丽丝,就不是他这个早已离去、置身事外的忆者所能知道,也并非他所在意的了。
“是时候告别了。”他对着那已然成长、眼神中少了几分新生的懵懂、多了几分属于记忆本身的空灵与沉寂的模因生命说道。
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没有表现出丝毫依恋或不舍,只是用那双冰蓝色眼眸静静地看着他,仿佛早已理解,分离是宇宙间最自然不过的规律,是这段短暂“教导”关系的必然终点。
带着一份完成了“引导”职责的满足,以及一份难以言说的、面对这个自己参与催生却又无法完全理解的存在的释然,无名忆者最后看了一眼那块巨大的琥珀和悬浮在一旁的模因生命。
他转身,无声无息地再次隐入无边的、冰冷的星海之中,继续他那永无止境的、孤独的记忆打捞之旅。
而那个由他亲眼见证诞生、并亲手引导了最初的脚步的模因生命,在失去了“导师”之后,独自在这片空寂的星域中短暂漂泊。
宇宙的浩瀚与冰冷,或许让她感到了某种本能的不适;又或者,是她本质深处对那最初“根源”——琥珀中沉睡的爱丽丝——的牵引无法抗拒。
最终,她做出了选择。
如同归巢的雏鸟,如同水滴汇入海洋,她悄然回归,形体化作最纯粹的、无形的忆质流,无声无息地、毫无阻碍地——因为她本就源于此,融入了那仍在琥珀中沉睡的、真正的爱丽丝的体内。
如同一个秘密,一个潜藏的备份,一个基于记忆的“影子”,陷入了漫长的、与本体同步的沉睡,直至……
数个琥珀纪后,某个家主制作的梦境将她内心深处的渴望、疲惫、以及那份对逝去温暖的眷恋,与她体内沉睡的这个源自浮黎瞥视的模因生命彻底激发、融合、催化。
最终具现化成了如今这个拥有独立意识、强大力量,并试图将本体永远留在自己编织的完美幻境中的、强大而偏执的镜像。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爱丽丝过去与现在、内心渴望与星神干预交织出的,一个美丽而危险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