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水湾道李家大宅那扇沉重的、需要内部通话确认才缓缓打开的雕花铁门，如同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句号，暂时隔绝了车窗外那片象征着顶级权贵的、静谧到令人窒息的世界。出租车载着枯槁虚弱的林薇，重新汇入港城午后喧嚣的车流。
怀里那个沉甸甸的、属于张莉的“私活”包裹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指尖残留的、牛皮纸粗糙的触感，以及李家保镖接过包裹时那副习以为常、却又带着审视的冷漠眼神。肋下的钝痛在经历了这番波折后，如同被重新点燃的暗火，灼烧得更加猛烈，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撕裂般的痛楚。
她蜷缩在后座角落，深陷的眼窝紧闭，脸色苍白如纸，额角的冷汗黏着枯黄的碎发。在司机略带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鄙夷的目光中，她“虚弱”地报出寰宇资本的地址。
回到那座玻璃巨塔时，下班时间已近。外勤组弥漫着一种躁动而疲惫的气息，人们心不在焉地收拾着东西，盼望着逃离。林薇低着头，脚步虚浮得如同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牵扯着肋下的剧痛，尽可能不引起任何注意地挪回自己的角落。
张莉显然一直在等着她。
副经理办公室的门几乎是立刻被拉开。张莉站在门口，新做的水晶指甲不耐烦地敲击着门框，目光锐利地扫过林薇空空如也的双手和她那副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的惨状。
“东西送到了？”张莉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送…送到了…”林薇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气音，带着巨大的“疲惫”和“惶恐”，“按…按您说的…交给了安保…”
“没出岔子？对方说什么了？”张莉追问，眼神如同探照灯。
“冇…冇说话（没说话）…就…就点了下头…”林薇“艰难”地回忆着，身体微微摇晃。
张莉紧绷的下颌线条似乎松弛了一毫米，眼底闪过一丝如释重负，随即又被更深的嫌恶取代。她像是挥赶苍蝇般摆了摆手：“行了行了！算你还有点用！滚回你的位置上去！看见你这副死样子就晦气！”
林薇如蒙大赦，低着头，几乎是挪回了工位，重重跌坐在椅子上，趴在冰冷的桌面，剧烈地喘息着，仿佛刚才那趟差事已经耗尽了她最后一丝生命力。
办公室里的其他人对此漠不关心，甚至懒得多看一眼。只有Amy撇了撇嘴，低声对同伴嘲笑道：“啧，跑腿的命就是贱，都快死了还得去给主子送东西。”
林薇对这一切充耳不闻。深陷的眼窝紧闭，将所有翻腾的思绪死死压在麻木痛苦的表象之下。浅水湾道，李宅，张莉那掩藏不住的紧张……线索的碎片在她脑中盘旋。但她需要更实在的东西，更需要能钉死张莉、甚至可能牵扯出更深漩涡的证据！
就在这时，仿佛是为了“奖励”她刚刚完成的“私活”，或许是觉得她这副奄奄一息的样子再也构不成任何威胁，张莉的内线电话再次响起，语气依旧刻薄，却带着一种施舍般的意味：
“林薇！没死就再动一动！去档案室，把去年全年所有已归档的、关于东南亚子公司办公设备采购申请的批单和验收报告副本找出来，搬到十六楼小会议室去！陈副总明天审计要用！快点！磨磨蹭蹭的今晚就别想下班了！”
又是枯燥、费力、看似毫无技术含量的体力活。搬运陈年旧文件，去往那个几乎被遗忘的、位于十六楼的临时档案库房和小会议室。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苦差，对此刻的林薇而言更是酷刑。
但林薇深陷的眼窝深处，冰芒微闪。
档案室？十六楼？陈年旧文件？
那里……或许有她需要的东西！尤其是“办公设备采购”——这种流程繁琐、涉及资金审批、又容易滋生猫腻的环节！
她“挣扎”着站起来，接过张莉甩过来的文件调阅单，脚步蹒跚地走向电梯。
十六楼的气氛比总裁办冰冷数倍。这里是大量非核心档案和闲置设备的存放地，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纸张陈腐的气味，灯光昏暗，人迹罕至。只有一名老管理员在打着瞌睡。
林薇递上调阅单，老管理员懒洋洋地指了个方向。她推着一辆沉重的平板车，如同移动的幽灵，没入那一排排顶天立地的、散发着故纸堆气息的档案架深处。
查找、搬取、核对……过程枯燥而漫长。沉重的文件盒每一次搬动都牵扯着肋下的剧痛，让她冷汗直流，眼前阵阵发黑。但她坚持着，动作缓慢却稳定，如同最耐心的矿工，在信息的矿山中艰难挖掘。
就在她几乎要搬完所需文件，准备离开时，目光无意间扫过最底层一个档案架的角落。那里堆放着几个似乎被遗漏、或者等待销毁的纸箱，标签模糊，覆盖着厚厚的灰尘。
其中一个纸箱的侧面，被人用马克笔潦草地写着一行小字：【xx年度 - 行政部 - 报废设备登记及处置记录 - 待核销】。
行政部？报废设备？
一个微弱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张莉在晋升前，正是行政部的资深主管！所有办公设备的采购、维护、报废，都曾经过她的手！
心脏猛地一跳！肋下的疼痛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发现暂时压制。
她警惕地扫了一眼四周，管理员鼾声轻微。远处只有档案库房恒温系统低沉的嗡鸣。
她“吃力”地弯下腰，假装系鞋带，手指却极其迅速地拂去那个纸箱上的灰尘，掀开了松垮的盖子。
里面是各种杂乱无章的表格和报告残件。她枯槁的手指如同拥有自己的意志，快速而无声地翻动着那些散发着霉味的纸张。报废申请单、资产注销表、废旧设备处理回收协议副本……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她几乎要放弃，以为这只是无用功时——
她的指尖触碰到一沓用回形针别在一起的、略显突兀的纸张。抽出来一看，是几份格式统一的《It设备报废评估鉴定报告》。看起来没什么特别。
但当她翻到最后一页的签批栏时，呼吸骤然一滞！
一份关于报废一批老旧显示器的报告，评估人签字是It部的一名普通工程师，日期是去年某个普通的工作日。
而下方【部门主管审核】那一栏，龙飞凤舞签着的，正是“张莉”的大名！
这本身并无问题。
就在张莉签名的旁边，【报废设备最终处置方式】一栏，打印的选择是“由指定回收商有偿回收”。
但就在这行字的下面，有人用另一种颜色的笔（似乎是张莉常用的那支红色签字笔），极其匆忙甚至潦草地手写了一行小字，并且划掉了打印的“有偿”二字，改为：“紧急！转库房b区暂存，待‘李生’的人来自提。勿入系统！切切！”
李生？！
自提？勿入系统？！
这几个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薇的瞳孔上！
更让她血液几乎冻结的是——
在这份报告的背面，被人无意间（或故意？）当作废纸草稿，用极淡的墨水印复写着一份模糊的通讯记录片段！似乎是某个内部通讯软件的打印残件，时间戳是深夜：
【[张三]：莉姐，那批‘显示器’（此处的‘显示器’被加了引号）李生那边催得急，款已付清，什么时候能拉走？放在b区我不放心。】
【[Lily Zhang]：明晚11点后，老地方，车牌尾号还是668。让你的人嘴巴严实点！】
【[张三]：明白。还是走‘星海’的账对冲？】
【[Lily Zhang]：老规矩。做完这笔最近消停点，风头紧。】
星海！账目对冲！显示器（加引号）！
张莉！利用职务之便，勾结外部（很可能是李兆阳那边的人），以报废设备为名，行倒卖公司资产或其他更恶劣勾当之实！甚至可能涉及洗钱！而这一切，竟然和“星海”这个幽灵般的名字也扯上了关系！
这沓被遗忘在待销毁纸箱里的废纸，简直是天赐的宝藏！是足以将张莉彻底钉死的铁证！
巨大的震惊和狂喜如同电流般窜过林薇的四肢百骸！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她迅速扫视四周，确认安全。
然后，她以惊人的速度，将那几份最关键的报告和那张印有通讯记录的废纸从回形针上取下，极其熟练地折叠成最小的方块。与此同时，她从旧工装口袋里摸出几张真正的、无关紧要的废表格，塞回那沓纸中，重新别好回形针，放回纸箱原处，并将灰尘大致复原。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无声无息。
做完这一切，她将那个折叠好的、蕴含着巨大能量的“惊喜”，小心翼翼地塞进旧工装最内侧、缝死的暗袋里。
它紧贴着皮肤，冰冷，却仿佛蕴藏着能将一切炸碎的灼热能量。
她推着那辆装满寻常文件的平板车，一步一步，缓缓走出档案架的巨大阴影。脸色依旧枯槁惨白，脚步依旧虚浮痛苦，甚至因为“劳累”而喘息得更加厉害。
但深陷的眼窝深处，那点冰寒的锐芒，已然亮得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