寰宇资本b1层的仓库像个巨大的冷藏胃袋，吸走了地面上所有的喧嚣与浮华。惨白的节能灯管悬在挑高的顶棚下，投下冰冷生硬的光，只勉强照亮下方堆积如山的年会伴手礼盒。空气里塞满了新纸盒的油墨味、廉价香氛片的刺鼻甜腻，还有长久不见阳光的、灰尘与霉菌混合的阴冷气息。
林薇站在小山前，像一粒被随意抛掷的尘埃。张莉刻薄的命令还在耳边嗡嗡作响——“下班前必须全部弄完！包装要精美！标签要贴正！”三百份。她面前是拆开的空包装箱，散乱的金红丝带，一摞摞待组合的礼品——印着寰宇Logo的保温杯、廉价充电宝、包装花哨的进口巧克力。每一份都需要拆开大箱，取出这三样，按照特定角度摆放回印着烫金云顶酒店穹顶剪影的硬质礼盒里，系上繁复的蝴蝶结丝带，最后在盒子正面端端正正贴上印有“寰宇之夜·感恩有你”的烫金标签。
动作是重复的、机械的，甚至不需要思考。林薇沉默地弯腰，拿起一个空礼盒。肋下那片新生的肌肤在每一次发力牵扯时，依旧传递着温润的力量感，但肩胛骨那道被刻意遗忘的旧伤，却在阴冷环境和持续弯腰的动作下，重新泛起沉闷的酸痛，如同深埋的锈钉在血肉里缓缓搅动。汗水无声地渗出，浸透了她那件洗得发白的廉价衬衫领口和后心，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不适的凉意。
拆箱，取物，摆放。丝带绕过指尖，笨拙地试图打出张莉要求的“饱满圆润”的蝴蝶结。一次，两次…手指被粗糙的丝带边缘磨得发红。标签的边缘必须严丝合缝地对齐礼盒边缘，不能歪斜一丝一毫。时间在单调的重复中粘稠地流淌，只有纸盒摩擦的窸窣声和她自己压抑的呼吸声在空旷的仓库里回响。头顶惨白的灯光将她枯槁专注的侧影投在地上，拉得细长而孤寂。
汗水沿着鬓角滑落，滴在刚贴好的标签金边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林薇动作顿住，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烦躁。她直起腰，肋下和肩胛的酸痛瞬间清晰，忍不住抬手按了按发僵的后颈。目光扫过脚边，几缕金红色的包装丝带不知何时散落出来，纠缠着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旁边还滚着几个废弃的包装袋和揉成一团的标签底纸。
她蹙了蹙眉，认命地弯下腰去捡拾。指尖刚触到那团冰凉滑腻的丝带，旁边垃圾桶边缘一张不起眼的、被揉得几乎看不出形状的黄色便签纸，被她的动作带得飘落下来，一角正好黏在她汗湿的指尖上。
林薇下意识地想甩掉这碍事的垃圾。
就在她准备抬手的瞬间，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便签纸上那几行潦草的字迹。那并非随意涂鸦，而是一种快速记录留下的印记。
她的动作瞬间凝固。
所有的疲惫、酸痛、阴冷环境的压迫感，在刹那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抽离。深陷的眼窝深处，那点属于“林薇”的麻木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幻影”的、冰冷锐利到极致的专注！
便签纸皱巴巴的，边缘还沾着一点可疑的深色污渍。上面用黑色的马克笔，龙飞凤舞地写着一串毫无规律的字符：
7xR9!pZ#2bN
像随机敲打键盘的产物，混乱而突兀。
但让林薇瞳孔骤然缩紧的，是紧挨着这串乱码下方，一行更加潦草、几乎力透纸背的小字，带着一种仓促和隐秘的意味：
星海-备份
星海！
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林薇的视网膜！
柏林雨夜任务失败前夕截获的碎片信息里，反复出现的幽灵代号；张莉让她做的暹罗湾简报里，被模糊提及却又无处不在的“潜在风险”；坎邦矿评碎纸上，那潦草惊心的“星海-担保-危”！
这条如同毒蛇般缠绕在寰宇资本、缠绕在“和盛”集团、缠绕在她血仇真相上的阴影，此刻，竟然以如此荒谬又如此致命的方式，出现在这个堆满廉价年会礼物的阴冷仓库垃圾桶旁！一张被揉皱丢弃的便签纸上！
心脏在胸腔里猛地撞击了一下，沉闷的回响在寂静的仓库里似乎清晰可闻。肋下那片温热的余韵仿佛也被这巨大的冲击点燃，奔涌的力量感瞬间驱散了身体的所有不适。她全身的神经末梢都绷紧了，感官提升到极致，捕捉着仓库里每一丝细微的声响——远处货架间隐约传来的推车声、通风管道低沉的嗡鸣、甚至自己血液奔流的鼓噪。
没有时间犹豫！
林薇的手指稳如磐石，不再有半分“林薇”式的笨拙。她迅速而无声地将那张黏在指尖的便签纸完全展开、抚平，指尖感受着纸张粗糙的纹理和马克笔书写时留下的凹凸感。同时，另一只手已闪电般探入破旧帆布袋的内衬暗袋，摸出那个屏幕碎裂的二手手机。
没有解锁，甚至没有点亮屏幕。她只是极其熟练地用指腹在侧边键上快速按动三次——一个自定义的快捷手势。手机背部主摄像头旁的微型副摄像头无声开启，镜头微微探出。
林薇将抚平的便签纸迅速按在身旁一个拆开的硬纸箱内壁上，借着纸箱的支撑。手机以一个极其自然、仿佛只是整理物品时随意垂下的角度凑近。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纸箱摩擦声完全掩盖的快门声响起。副摄像头精准捕捉下便签纸的全貌，包括那串诡异的乱码和“星海-备份”的致命标注。
动作行云流水，从弯腰捡拾到拍照完成，不过短短两三秒。快得如同一个错觉。
照片存入加密相册的瞬间，林薇的手指已再次动作。她将那张承载着巨大秘密的便签纸毫不犹豫地重新揉成一团，这一次揉得更紧、更小。她没有将其丢回垃圾桶——那太显眼。指尖微动，纸团如同变魔术般消失，被她灵巧地塞进了左手袖口内一个特制的、极其隐蔽的薄布暗袋里。冰凉的纸团紧贴着手腕内侧的皮肤，带来一种沉甸甸的实质感。
就在这时——
哒、哒、哒。
清晰而尖锐的高跟鞋敲击水泥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节奏感，在空旷寂静的仓库里显得格外刺耳。
是张莉！
林薇的身体在声音响起的瞬间，便完成了从“幻影”到“林薇”的完美切换。她猛地弯下腰，动作幅度极大，带着一种近乎夸张的笨拙和仓促，仿佛被那脚步声惊得手足无措。她手忙脚乱地去抓地上那几缕散落的金红丝带，指尖却“不小心”勾倒了放在旁边、刚刚组合好还没来得及系丝带的一个伴手礼盒！
哗啦！
礼盒摔在地上，里面的保温杯、充电宝、巧克力撒了一地，发出不小的声响。巧克力盒子甚至滚出去老远。
“林！薇！”张莉刻薄尖锐的嗓音如同淬毒的鞭子，在仓库门口炸响。她抱着手臂，踩着恨天高，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恶和怒火，几步就冲了过来，居高临下地瞪着蹲在地上、正手忙脚乱捡拾东西的林薇。
“你在搞什么鬼？！笨手笨脚！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张莉的声音在空旷仓库里回荡，带着回音，“看看你！弄得到处都是！包装呢？！进度呢？！三百份！你弄完几份了？！是不是又在偷懒？！”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薇低垂的头顶。她瑟缩着肩膀，声音带着浓重的惶恐和喘息，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慌乱地捡拾着地上的物品：“对…对不起张经理！我…我没拿稳…我马上收拾好！马上继续做！”她刻意将动作做得更加笨拙，捡起巧克力盒子时手指“颤抖”得几乎要再次脱手。
张莉嫌恶地扫了一眼地上的一片狼藉，又瞥了瞥旁边已经包装好的、堆得并不算高的一小摞礼盒，鼻子里发出一声重重的冷哼：“废物！就知道你不行！磨磨蹭蹭，到现在才包了这么点？我看你是存心想耽误晚上的彩排！我警告你，今晚下班前，这里必须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少一份，或者有一个包装不合格，你就给我卷铺盖滚回深水埗！”
她恶狠狠地撂下话，像看一堆垃圾般最后剜了林薇一眼，才扭着腰，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离开了仓库。脚步声远去，仓库重归死寂，只剩下林薇粗重的、带着表演性质的喘息声。
她缓缓停下捡拾的动作，慢慢直起腰。脸上那副惶恐无措的表情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深陷的眼窝里，锐利的光芒如同出鞘的寒刃，刺破仓库的昏暗。
左手腕内侧，那团紧贴着皮肤的、冰凉的纸团，无声地传递着巨大的信息量和致命的诱惑。
星海…备份…
张莉的刁难辱骂如同背景噪音，被彻底隔绝在外。
她蹲下身，不再有丝毫“笨拙”，利落地将散落的东西收拾干净，重新组合好礼盒，系上丝带，贴上标签。动作恢复了之前的流畅，甚至更快、更精准，带着一种冰冷的机械感。
阴冷的空气包裹着她，头顶的灯光惨白依旧。
但她的世界，已然被袖中那张小小的纸团，撕开了一道通往深渊核心的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