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顺从地、笨拙地拉开背包拉链,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在检查台上:揉成一团的脏衣服、破旧的钱包(里面只有几张零钱)、土耳棋软糖(已经化得黏糊糊)、车票根、会话手册、模糊照片、那包用破袜子裹着的电池和转接头…以及那张皱巴巴的“健康证明”和入境单。
海关人员戴着白手套,一件件翻检。拿起那包软糖看了看,又捏了捏破袜子包裹的电池和转接头。
“这是什么?” 他拿起转接头。
“电…电话…坏的…零件…备用…” “林薇”指着包里那部破诺基亚,用蹩脚普通话解释,眼神惶恐,“旧…旧手机…总没电…”
海关人员又掂量了一下电池,狐疑地看了看那部老古董。他的目光扫过她蜡黄的脸、破旧的衣服、包里那些不值钱的破烂,最后落在她签的那张入境健康申报单和“健康证明”上。一个发着烧、带着一堆垃圾、要去港岛洗碗的底层女工,似乎不值得深究。
“行了,收起来吧。” 海关人员挥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香江彼岸:
走出机场到达大厅,湿热粘稠的空气如同巨大的蒸笼,瞬间包裹全身。特区初夏午后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车流如织,人声鼎沸。高楼大厦在热浪中扭曲晃动。
“林薇”站在喧嚣的路边,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她踉跄了一下,赶紧扶住旁边的栏杆。后背的伤口在高热和汗水的浸泡下,传来钻心的剧痛。她大口喘息着,贪婪地呼吸着这自由的、却依旧危机四伏的空气。
过了!她闯过了最凶险的国门之关!“林薇”这个身份,在官方的入境记录上,正式诞生了!
但这只是开始。港岛,就在一河之隔的对岸。
她按照记忆中的计划,用身上仅存的、兑换好的几张皱巴巴的港币,买了最便宜的大巴票,前往连接深港的陆路口岸——特区湾口岸。
过关的过程相对顺利。港岛方面对持中国护照的内地劳工入境审查宽松许多,重点更多放在有无犯罪记录和逗留期限上。“林薇”那张底层劳工的脸和包里那些“生活痕迹”,再次成了最好的掩护。她甚至没怎么被盘问,就在护照上盖上了允许逗留七天的入境章。
当大巴驶过长长的特区湾公路大桥,脚下是碧蓝的海水,对岸那片由无数摩天大楼构成的、如同钢铁森林般的繁华都市越来越清晰时,幻影——不,从这一刻起,她只能是“林薇”——靠在布满灰尘的窗玻璃上,眼神复杂。
维多利亚港的碧波,中环耸入云霄的玻璃幕墙,九龙半岛密集的霓虹招牌…这片被誉为东方之珠的土地,闪耀着令人目眩的财富与活力。在这璀璨的灯火之下,隐藏着“星海”、“和盛”,隐藏着“鼹鼠”输送利益的暗渠,也隐藏着无数像她即将栖身的“林薇”一样,在底层挣扎求生的蝼蚁。
大巴驶入港岛境内。高楼压迫感扑面而来,狭窄的街道车水马龙,双层巴士、红色的士穿梭不息,空气里是汽车尾气、茶餐厅的香气和南方特有的潮湿闷热。
按照事先查好的路线,“林薇”拖着残躯,换乘地铁,又步行了很久,终于抵达了目的地——深水埗。
这里与中环的繁华宛如两个世界。街道狭窄拥挤,两侧是密集的旧楼,招牌层层叠叠,闪烁着廉价的霓虹。空气中弥漫着食物油烟、汗水和陈旧建筑的气息。人流如织,充斥着市井的喧嚣和底层生活的沉重。
她在鸭寮街嘈杂的二手市场,用最后一点钱,买了几件最廉价的换洗衣物、一条薄毯、一小瓶消毒药水和绷带(处理伤口),还有几个冷掉的叉烧包充饥。然后,按照网上查到的信息,在一条充斥着劏房广告的昏暗后巷,找到了一个满脸精明、叼着烟的中年女房东——周太。
狭窄、潮湿、墙壁发黄、弥漫着霉味和隔壁油烟味的劏房隔间。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对着走廊的薄板门。一张折叠床,一个破旧的小桌,一个布满油污的塑料小柜子,就是全部家当。共用卫生间在走廊尽头,散发着刺鼻的氨水味。
“月租两千八,水电另计,押二付一!冇问题就签!住就规矩点,唔好搞事!” 周太用夹杂着粗口的粤语飞快地说着,吐出一口烟圈。
“林薇”低着头,用生硬的、带着浓重口音的粤语单词回应:“…明…明…白…” 她颤抖着拿出仅剩的钱,数出押金和首月租金,递了过去。厚厚一沓沾着汗渍的零散钞票。
周太数了数钱,撇撇嘴,丢给她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喏,锁匙!自己执生!” 说完扭着腰走了。
“砰!”
薄薄的板门关上,隔绝了外面走廊的噪音和光线。狭小的空间瞬间陷入一片昏暗和死寂,只有劣质日光灯管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林薇”——这个背负着血海深仇、伤痕累累的幽灵——终于在这座东方都市最底层的尘埃里,找到了一个暂时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巢穴。
她背靠着冰冷滑腻的墙壁,身体因为高烧和剧痛而无法控制地滑坐在地。冷汗浸透了廉价的工装外套。她摸索着,打开那个破旧的塑料柜子,里面有一面布满污渍、边缘开裂的小镜子。
她拿起镜子,对着自己。
镜子里映出一张完全陌生的脸:蜡黄,枯槁,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头发油腻凌乱,额角和下颌贴着掩盖旧伤疤的廉价创可贴。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麻木,以及…在麻木最深处,一丝被强行压制的、如同寒冰地狱般冰冷刺骨的恨意。
这就是“林薇”。一个从东欧泥泞和血泊中爬出来的、无人在意的底层蝼蚁。
她伸出沾着汗水和油污的手指,缓缓擦掉脸上最后一点属于“幻影”的痕迹——一块凝固在眉角的暗红色血痂(可能是布拉格河岸的泥水里沾上的)。
血痂掉落,露出下面略显苍白的皮肤。
“幻影”已死。
“林薇”诞生。
她看着镜中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开合,吐出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淬着剧毒的字眼:
“鼹鼠…影网…血债…血偿。”
声音嘶哑,如同地狱归来的恶鬼低语,在这间狭窄、肮脏、散发着霉味的深水埗劏房里,久久回荡。窗外,是港岛璀璨如星河、却又冰冷如铁的万家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