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灰色的廉价化纤衬衫像一层粗糙的砂纸,摩擦着后背层层叠叠的绷带。每一次抬手,每一次弯腰将油腻的碗碟从转运箱砸进滚烫的洗碗池,右肩胛骨下方那处溃烂的伤口都发出无声的尖啸,如同有烧红的铁丝在皮肉深处反复搅动。
汗水早已浸透了这层新的“战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与不断渗出的脓血混合,在闷热的后厨空气中发酵出更加顽固的甜腥腐败气息。林薇的动作机械而麻木,蜡黄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深陷的眼窝里,那簇冰冷的火焰在油烟和水汽的蒸腾下,燃烧得更加幽深。
“叮咚!A17号台,干炒牛河走青,冻柠茶少甜!” 收银台的电子音效混合着前面餐厅的喧嚣,清晰地穿透后厨的嘈杂。
张莉那如同探照灯般锐利的目光立刻扫了过来,落在林薇因为疼痛而略显迟缓的动作上。她涂着鲜艳口红的嘴唇撇了撇,尖利的声音像淬了毒的针:“喂!洗碗阿姐!发咩吽哣(发什么呆)!快d清咗呢堆(快点清了这堆)!前面催单催到飞起啦!大陆妹就系手脚慢!” 刻薄的嘲讽毫不掩饰。
林薇低着头,刘海被汗水黏在额前,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厉芒。她用更快的速度抓起油腻的碗碟,任由滚烫的油水溅在手臂上,带来短暂的灼痛,试图以此压下肩背深处那更持久的酷刑。喉咙里挤出顺从的回应:“…知…知道了,莉姐。”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带着哭腔的惊呼从收银台方向传来:“死啦!死啦!点算啊(怎么办啊)!”
只见负责收银的年轻小妹阿may,正对着收银台那台老旧的、屏幕闪烁不定的电脑主机,急得满脸通红,手足无措。屏幕上,原本应该显示点单和结账数据的界面,此刻一片混乱的雪花和乱码,键盘敲击毫无反应。
“搞咩啊(搞什么啊)?部机又死咗?” 张莉踩着高跟鞋快步走过去,眉头拧成了疙瘩,语气充满了不耐和暴躁,“仲有十几张单未落!你想我哋执笠(关门)啊?”
“唔…唔知啊莉姐!突然就咁(就这样了)…重启都冇用…” 阿may带着哭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餐厅高峰期收银系统宕机,简直是灾难。
张莉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目光扫过后厨,最终落在角落里正默默刷碗的林薇身上,又扫过旁边一个正在处理食材、戴着厚厚眼镜、看起来有些木讷的年轻男帮厨——阿杰。
“阿杰!你过嚟睇下!” 张莉颐指气使,“你成日话识电脑,搞唔搞得掂(搞得定吗)?”
阿杰愣了一下,放下手里的菜刀,有些局促地推了推眼镜:“我…我试下…” 他走到收银台后,对着那台嗡嗡作响、屏幕乱闪的老古董主机,眉头紧锁,手指在键盘上敲了几下,又弯腰检查了一下后面杂乱缠绕的线缆,最后无奈地摇摇头:“莉姐…可能…可能系主板或者硬盘出问题…好大锅(很麻烦)…要搵师傅整…”
“搵师傅?依家几点啊?边度有师傅嚟?你系咪玩嘢(你是不是耍我)啊!” 张莉的声音拔高了八度,怒气冲冲,“今晚啲数点算(今晚的账怎么办)?人工都蚀埋(连工资都要赔进去)啊!”
整个后厨的气氛瞬间更加压抑。阿may吓得不敢吱声,阿杰涨红了脸,手足无措。其他员工也噤若寒蝉。
混乱和压力,是机会滋生的温床。
林薇依旧低着头,机械地刷洗着碗碟,仿佛周遭的喧嚣与她无关。但她的耳朵,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每一个音节。她的眼角余光,如同最敏锐的镜头,扫过那台宕机的老式电脑主机箱外壳上一个不起眼的品牌LoGo——一个她曾在“信天翁”的某个老旧设备上见过的、早已被主流淘汰的型号。
一个极其大胆、又极其危险的念头,如同毒蛇吐信,悄然滑入她因高烧而混沌的脑海。
她放下手中最后一个洗干净的碗,用挂在脖子上的破毛巾擦了擦手(动作牵扯后背伤口,带来一阵刺痛)。她低着头,脚步虚浮地走到张莉和阿杰旁边,用那嘶哑、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焦虑中的张莉听见:
“…莉…莉姐…我…我以前…在老家…在网吧…做过…网管…修…修过…这种旧机子…”
张莉猛地转过头,涂着厚厚粉底的脸上写满了怀疑和烦躁:“你?网管?大陆乡下嘅网吧?修机?” 语气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你识条铁咩(你懂个屁)!洗碗都洗唔干净!”
旁边的阿杰也投来诧异的目光。
林薇的头垂得更低,身体微微瑟缩了一下,像被吓到了,但声音里却带着一丝底层人特有的、近乎卑微的坚持和恳求:“…真…真的…死马当…当活马医…试试…不…不要钱…修不好…莉姐再…再骂我…”
“不要钱”三个字,像是有某种魔力。张莉狐疑地上下打量着林薇蜡黄的脸、深陷的眼窝和那身廉价的深灰色工装,又看了看那台彻底罢工、意味着今晚账目可能一塌糊涂的收银机。怒火和现实的损失在权衡。
“……好!俾你试!整唔好你就即刻同我执包袱(立刻收拾包袱走人)!” 张莉恶狠狠地撂下话,抱着手臂站到一边,眼神冰冷地盯着她,仿佛在看一个即将出丑的小丑。
压力如山!后厨所有人的目光,或好奇,或怀疑,或幸灾乐祸,都聚焦在这个新来的、沉默寡言的洗碗阿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