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彻底沉入地平线。
夜色如同一块巨大的,浸透了血的黑布,缓缓覆盖下来。
萧红雪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站了多久。
她的身体是麻木的,四肢是冰冷的,但她的神魂,却在一片滚烫的油锅里,被反复煎熬。
“咚……咚……咚……”
那单调、固执、沉闷的挖掘声,成了这片死寂天地间唯一的心跳。
它每一次响起,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萧红雪的认知上,砸得她头晕目眩,魂飞天外。
为什么?
一个疯子。
一个道心破碎,神志不清,被所有人当成笑柄和乞丐的疯子。
为什么要去做这种事?
这有任何意义吗?
在萧红雪曾经的世界观里,凡人是什么?
是蝼蚁。
是尘埃。
是她修行路上,偶尔会俯瞰一眼,却绝不会为之停留的背景。
他们的生,他们的死,不过是天道轮回中一个微不足道,甚至可以忽略不计的注脚。别说一个村庄,就是一座凡人城池的覆灭,也只会成为卷宗上一行冰冷的文字,在仙门大派的茶余饭后,被当成衡量魔道又造成了多少“业障”的计量单位。
可现在。
那个疯子,那个连自己是谁都已忘记的柳如烟,却在用最笨拙、最原始、最可笑的方式,给予这些“蝼蚁”,最后的尊严。
每一锄,都是对她过去信念的拷问。
每一捧土,都是在埋葬她引以为傲的骄傲。
萧红雪的视线,从柳如烟那瘦弱却执拗的背影上,缓缓移开,落在了自己身上。
一身朴素的灰色侍女服。
眉心那枚无法遮掩的金色奴仆烙印。
她是谁?
昊天圣地圣女。
一个曾经发誓要守护苍生,荡尽天下邪魔的,正道楷模。
然而,面对这片人间炼狱,面对这一地支离破碎的凡人尸骸,她感觉到了什么?
最开始是生理上的不适与恶心。
然后呢?
然后,就只剩下了麻木和冷漠。
一种发自骨髓的,属于高阶修士俯瞰低等生灵的,理所当然的冷漠。
一股难以言喻的,极致的羞愧,像是烧红的铁水,毫无征兆地浇遍了她的全身!
原来,她所守护的“苍生”,并不包括这些会流血,会恐惧,会被轻易屠戮的,活生生的人。
她所信奉的“正道”,也不是为了给这些无辜的亡魂一个安息。
她守护的,是昊天圣地的威名。
她信奉的,是各大仙门之间制定的,用来瓜分利益和巩固统治的森严法则。
那可笑的“圣女”身份,在柳如烟那沉默挖掘的背影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虚伪,如此滑稽!
轰隆!
有什么东西,在她神魂的最深处,彻底崩塌了。
那不是被楚墨用强权和痛苦强行碾碎的骄傲。
而是一种从内部开始的,自我瓦解。
柳如烟的新生,这场荒诞的,在废墟与尸骸之上演出的“疯子的慈悲”,竟成了敲碎她旧有世界观的,最后一记重锤。
她看着柳如烟,那注视的含义,在飞快地变化。
从最开始的鄙夷与不解。
到后来夹杂着屈辱的同情。
再到现在……
现在,那是一种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极为复杂的,混杂着迷茫、震撼,甚至……甚至还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敬意。
对一个疯子的敬意。
何其荒谬!
村口。
楚墨将萧红雪那剧烈的内在变化,尽收于心底。
有趣。
真的太有趣了。
他原本只是想将萧红雪打磨成一把更好用的,用来腐化柳如烟的刻刀。
却没想到,柳如烟这件“艺术品”本身,在走向一个意料之外方向的同时,其散发出的光芒,反过来又淬炼了萧红雪这把刀。
它让这把刀,开始自我怀疑。
开始从内部,崩解掉那层由“正道”打造的,坚硬却虚伪的“圣女”外壳。
一石二鸟。
不,这效果,比预想的还要好上十倍。
一个彻底否定“正道法则”的哲学疯子。
一个从“正道荣耀”的巅峰坠落,开始质疑自身存在意义的破碎圣女。
这两件“艺术品”摆在一起,简直是绝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