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的房间,在门被关上的瞬间,便隔绝了楼下所有鼎沸的人声。
死寂,重新降临。
这一次,柳如烟没有再像往常一样,被丢到阴暗的角落里蜷缩成一团。
她被萧红雪牵着,站在房间中央,身体还在剧烈地颤抖。
但那股颤抖,不再是源于恐惧或崩溃,而是一种……从灵魂深处迸发出的,剧烈的抗拒与挣扎。
她甩开了萧红雪的手。
这是这几天以来,她第一次,做出主动性的动作。
萧红雪僵在原地,看着那根空荡荡的布条,一股莫名的寒意涌上心头。
柳如烟没有理会她,她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步一步,踉跄地走到了那扇肮脏的木窗前。
她没有蜷缩,没有哭泣。
她只是呆呆地站着,透过那蒙着厚厚灰尘的窗户,看着外面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许久。
一个破碎的,却异常清晰的音节,从她干裂的唇间吐出。
“何为正?”
她的身体晃了一下,似乎这个问题,抽干了她全身的力气。
她扶着窗框,继续问自己,也像是在问这片天地。
“何为魔?”
萧红雪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楚墨的命令,是记录下她每一个不寻常的举动。
而现在,柳如烟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她的心上。
柳如烟没有停下。
她的疯,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一个可以让她条分缕析的逻辑支点。
“以私欲而牺牲他人,是为魔。”
她喃喃自语,像是在陈述一个天经地义的真理。
紧接着,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充满了极致的困惑与痛苦。
“那……以大义为名,牺牲他人,就不是魔了吗?!”
轰!
这个问题,宛若一道黑色闪电,瞬间劈开了萧红雪的识海!
她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撞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以大义为名……
昊天圣地……
那些被她强行压在心底最深处的,不敢去触碰的怀疑与恐惧,在这一刻,被柳如烟血淋淋地挖了出来!
窗边的柳如烟,已经彻底陷入了自己的世界。
她的质问,正在一步步地深入,一层层地剥开自己曾经坚信的一切。
“宗门是谎言……师尊是骗子……”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一个骗局……”
她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摇晃,那张布满污垢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比疯癫更加恐怖的表情。
那是信仰彻底崩塌后,试图在废墟之上,重建一个新世界的,疯狂的偏执。
最后。
她问出了那个,足以将她自己彻底毁灭的问题。
“那我……坚守的‘法’,又是什么?”
她顿住了。
她那空洞的,只剩下灰败的眼眶里,两行浑浊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
“是谎言的……帮凶吗?”
“我……是帮凶吗?”
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个问题,声音从一开始的质问,变成了绝望的哀鸣。
她疯了。
但又好像,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萧红雪惊恐地发现,柳如烟的疯,已经不再是她可以理解的范畴。
那不是一种自我毁灭的情感宣泄。
那是一种,在毁灭了自我之后,试图去毁灭整个旧秩序的,可怕的哲学思辨!
这种疯,比单纯的痴傻,要危险一万倍!
也就在这时。
盘坐在木板床上的楚墨,阖着的双眼,缓缓睁开。
房间里的恐怖压力,瞬间提升了十倍。
萧红雪的身体猛地一颤,她几乎是本能地转过身,朝着楚墨的方向,恭敬地垂下头。
她不敢隐瞒,也不敢添油加醋。
她只是用一种干涩、僵硬的语调,将柳如烟刚才的每一个问题,每一个字,都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
“……她说,她坚守的法,是不是谎言的帮凶。”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
房间里,陷入了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萧红雪低着头,连呼吸都几乎停滞,等待着那个男人的审判。
她不知道,这个男人听到这些“大逆不道”的质问,会做出什么。
他会杀了柳如烟吗?
还是……会用更残忍的方式,让她闭嘴?
不知过了多久。
萧红雪终于感觉到,那股笼罩着她的恐怖威压,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
那是一种……满意的波动。
楚墨听完了她的汇报。
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万宝楼那些“演员”,出色地完成了任务。
他们递过去的,不是一块让柳如烟擦眼泪的布,而是一把让她用来问问题的刀。
一个只会沉浸在过去,终日只会哭喊着“我对不起你”的柳如烟,没有任何价值。
那样的赎罪者,脆弱,且无用。
他楚墨,不需要一个跪地忏悔的废人。
他需要的,是一个开始质疑整个世界规则的疯子。
一个能够成为他撬动“正道”这块万古顽石的,最完美的杠杆!
只有让她从对“私情”的愧疚,彻底转变为对“大义”的怀疑。
只有让她亲手撕碎自己曾经坚信的一切。
这把名为柳如烟的刀,当它重新回到青莲剑宗时,才能爆发出,最让他满意的,最璀璨的破坏力。
楚墨从床上站起身。
他没有看萧红雪,而是缓步走到了窗边。
他站在柳如烟的身后,如同一个欣赏着自己杰作的工匠。
窗边的女人,依旧在低声地,反复地质问着自己。
她的疯癫,正在这场自我辩经中,被淬炼,被重塑,正在凝结成一种全新的,充满毁灭性的内核。
楚墨看着她的背影。
他看到的,不再是那个愚蠢的执法堂首席。
也不是一个可怜的疯女人。
而是一件即将淬炼完成的,最顶级的艺术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