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长河并不想表明自己的身份,给人营造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从而导致大家对他生出敬畏和疏远感。
但他也能理解曾万琴的做法。
第一,曾万琴对他是有些崇拜的,来到自己村里,才忍不住把他介绍给这些熟悉的同村人。
第二,以村民们刚才胡诌乱扯的做派来看,透露他的身份,也能让村民们说话的时候收敛点,别又扯些乱七八糟的。
话说回来,其实身份透露与否这事,也是各有利弊的。
身份透露,固然会导致很多人的敬畏疏远,使其不敢说真话、讲实情。
但有时候,真把自己伪装成普通人也不好。
一种可能是,人家会轻视你,觉着你没用,懒得对你讲一些事情。
另一种可能是,人家愿意和你聊天,然后聊起来没有头,杂七杂八、有用没用的乱扯一通,不仅耽误时间,还会得到许多错误信息。
总之,凡事都是双刃剑,临场随机应变就好。
所以,当他听到曾万琴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后,立即取出了香烟糖果,分散给大家。
众人刚才听到曾万琴对陈长河的介绍,对他还颇为敬畏。
此时见他丝毫不摆架子,反而笑容可掬,并主动掏出香烟糖果分散给大家,顿时又觉着他亲切了许多,你一言我一句地与他聊起来。
“同志,你是江北大学的学生?那怎么还是主任?”
“是这样,我们江北大学有个经济研究中心,我在里面做副主任,一边学习,一边做些研究工作。”
“那你这到底算是学生,还是干部?”
“是学生,也勉强算是干部,就当是学生里面的干部吧。”
“刚才万琴说,省里的领导都认识你?”
“倒是基本都见过。”
“你还去京城开过会?见过国家领导?那你见过总设计师吗?”
“去开过会,但还没有荣幸见到他老人家。”
“可惜了……对了,你们这个经济研究中心,到底是干嘛的?”
“嗯……说白了,就是帮着大家琢磨,怎么样才能把日子过得好点儿,怎么多挣钱。这不,我们来到咱们广山县开展扶贫调研工作,就是打算看看广山县的情况。省领导对这件事情也十分关注,特意叮嘱我们要好好用功,帮助大家尽早摆脱贫困、走向富裕呢。”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那万琴不该带你们来我们曾湾村啊,该去其他村看看!”
“哦?”
听到这句话,陈长河看向说出此话的中年男子,笑问道:“叔,这话怎么说?”
“因为我们曾湾村不穷啊!”
中年男子美滋滋地嘬了一口陈长河给的烟,语气里满是知足:“五八年的时候,咱村人饿得连树皮都扒着吃,六七十年代,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那时候才是穷!
但现在不一样了,顿顿能吃上玉米红薯,逢年过节还能割二斤肉,哪还能说穷呢?
我媳妇养着蚕,一个月能卖二三十块钱,给娃买块糖、给我买包烟,这不就挺滋润了?”
他这话一落,旁边几个村民立马附和起来。
坐在门槛上的一名妇女手里还纳着鞋底,头也不抬地接话:“可不是嘛,咱农民不就是图个吃饱穿暖?还想咋富?”
“就是就是。”
旁边一名老汉也跟着点头,手里的拐杖在地上顿了顿,“以前过年能穿件新补丁的衣服就高兴得睡不着,现在娃们每年都能添件新褂子,这日子够好了。”
还有人说:“你们要搞什么扶贫,应该去东圩乡那一片,那里缺水,吃个水得挑着扁担走七八里山路,庄稼产量也低,不少人还吃不饱肚子呢!”
陈长河听着他们的话,微微一笑,语气温和道:“大家说以前吃不饱穿不暖,现在能吃饱穿暖了,这确实没错。
不过,大家过日子,难道吃饱穿暖就够了吗?
其他方面的开支不也有很多?
就拿家里孩子上学来说,交学费、书费、买作业本、笔、课外书……这些不都需要钱?
要是读到初中、高中,还得交住宿费,带着伙食费,家里指望这点山地、养养蚕,够用吗?”
“上学嘛,认几个字,会写自己名字,能算个账就行呗,还念啥初中高中?”
“就是,咱这乡下地方的娃,又不是各个都能考上大学。万琴是个特例,脑子灵光,考上了大学,咱村这么多年就出了她一个。其他娃子,能认识平时用着的那点儿字,能算个收成,就够用了!”
“要是成绩特别好,倒还能往上读一读,可你看村里的这些孩子,一天天不是上树掏鸟窝就是下河摸鱼,根本不是读书的料嘛,把他们送去学校也是耽误工夫,还不如帮家里干点儿活,年龄大点就相亲结婚呢!”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显然对孩子读书教育一事,普遍不太上心。
“那看病呢?”
陈长河又问:“生病了得花钱治吧?”
“小去镇里卫生室买几片阿司匹林之类的小药片,大不了就打个屁针、输个吊瓶,也花不了太多钱,而且还能赊账,欠了债过一段时间紧巴日子,还上就是了。”
“卫生室治不好的病呢?”
“哪能咋整,慢慢养着,听天由命呗!去县里的医院,挂号花钱,拍片子花钱,住院还得花钱,打一针的价格都比乡下卫生室贵,谁能花得起那个钱呢?”
“说不定钱花光了,人也留不住,这不是糟蹋钱嘛!”
“我早就给儿子说了,要是我将来得了大病,就别给我治,有治病的钱,还不如买几斤肉享享口福呢!”
“俺们不像你们这些对国家有用的高材生,烂命一条,死了也无所谓……”
大家的话,令曾万琴则稍显尴尬,贾子龙则眉头紧皱,一副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会这么想的模样。
陈长河则面色如常,继续笑呵呵地与大家聊了一会儿家长里短,才表示他们要进村看看,向众人告辞。
“陈主任,让您见笑了。”
三人推着自行车前行,曾万琴不好意思道:“我们村里人没见过什么世面,一辈子守着这小村子,眼界窄,思想也跟不上时代……”
“倒也不能这么说。”
陈长河转头看看她,轻笑着摇摇头:“很多农村的老百姓,其实是是苦日子过久了,才把‘能安稳活下去’当成了‘好日子’。
以前饿怕了,现在能顿顿有玉米红薯,就觉得不穷了。
心里从没有过靠读书能走出大山的念头,也就觉着认几个字就够用了……
这不是他们的错,是穷日子磨掉了‘敢想更好’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