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斌坐下的那一刻,整个办公室的空气仿佛都凝固成了实体,像一块巨大的、透明的琥珀,将所有人都封印在其中。那种感觉,比江盛雄拎着开山刀站在面前还要令人窒息。因为刀子只能带来物理上的恐惧,而眼前这个男人和他背后代表的意义,带来的是一种历史的厚重感,压得人喘不过气。
江盛雄和廖忠,此刻像两个第一次进城的乡下亲戚,站在一旁,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们看看郑斌,又看看江小朵,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江小朵将那本证件轻轻推了回去,然后抬起头,对着自家老爸和忠心耿耿的管家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
“老豆,忠叔,你们先出去一下吧。” 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感,“我和郑先生有些私事要谈。”
“私事?” 廖忠的八卦之魂瞬间燃烧,那双精明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万个问号。我的乖乖,十六岁的大小姐,和一个从内地来的、身份神秘到吓死人的男人谈 “私事”?这私事是涉及两国邦交还是星球大战啊?
江盛雄则没有半点犹豫。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那眼神里没有疑问,只有一种近乎盲目的、被 “神迹” 洗礼过后的绝对信任。那神情仿佛在说:别说谈私事,就算我女儿现在说她要跟外星人谈判,我也只会问她需不需要我帮忙看守飞碟。
他点了点头,转身就走,顺手还把一脸 “我很好奇但我不敢问” 的廖忠给拎了出去,像老鹰抓小鸡一样轻松。临出门前,他还回头,用眼神无声地警告了郑斌一下。那眼神的意思很简单:你敢让我女儿掉一根头发,我让你全家都去做洗剪吹。
“砰” 的一声,厚重的实木门关上了。
办公室里,瞬间只剩下江小朵和郑斌两个人。
那种被抽离了所有杂音的寂静,让气氛变得更加微妙。郑斌,这位来自内地的干部,就像一棵在风雪中依然挺立的松树,他的坐姿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紧紧地握成了拳头,那是一种将所有希望和焦虑都攥在手心的姿态。他来之前,设想过无数种见面的场景,有被当成骗子轰出去的,有被江湖大佬威胁的,但他从未想过,自己最终要面对的,会是这样一个平静得有些可怕的少女。
“郑先生,喝点什么?” 江小朵打破了沉默,她走到酒柜旁,姿态娴熟地拿起一瓶矿泉水,“茶还是水?不好意思,我这里没有你们习惯喝的热水。”
“水就好,谢谢。” 郑斌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准备参加终极面试的考生,而主考官却是一个你完全看不透的 “妖孽”。
江小朵给他倒了一杯水,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重新坐回办公桌后的真皮大班椅上。那张宽大的椅子,几乎能把她小小的身躯整个吞进去,但她坐在那里,却偏偏给人一种君临天下的错觉。
江小朵,这位年仅十六岁的少女,此刻却像一位执掌棋局千年的老者,她的眼神平静而深邃,仿佛能穿透时间的迷雾,看到未来的种种可能。她轻轻晃动着杯中的清水,说道:“郑先生,你的来意,我大概明白了。你想让我把击溃帝国置业的‘那种力量’,用在你的‘事业’上,对吗?”
郑斌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份洞察力!这份直接!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辞、铺垫和试探,在此刻竟然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撼,郑重地点了点头:“是。江小姐,我知道这个请求很唐突,甚至很危险。但…… 国家现在非常需要。我们在很多领域,都被人卡着脖子,落后得太多了。精密仪器、特种材料、半导体…… 每一样,都像一座座大山压在我们头上。我们需要一把能劈开大山的斧头。”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发自肺腑的恳切与沉痛。那是一种身处困境,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祖国步履维艰,却无能为力的焦灼。
江小朵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等他说完,她才缓缓地开口,说出了一句让郑斌如坠冰窟的话。
“郑先生,你的爱国之心,我敬佩。” 她的语气很诚恳,但下一句却是斩钉截铁,“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不是时候?”
那股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郑斌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急切,“为什么?江小姐,你可能不清楚国内现在有多需要…… 只要你愿意提供哪怕只是一点点的技术支持,一点点的图纸资料,对我们来说都是雪中送炭!我们有全国最好的专家,最肯吃苦的工人,只要有方向……”
“方向?” 江小朵打断了他,反问道,“如果这个方向,会把你们带进沟里呢?”
她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这座繁华而混乱的城市。
“郑先生,我问你几个问题。” 她的声音透过玻璃的反射,显得有些飘忽,“第一,我现在给你们一份超越时代几十年的芯片图纸,你觉得它会被送到谁的手里?是送到中科院的实验室,还是在某个会议上,变成某些人攻击另一些人‘崇洋媚外’、‘搞修正主义’的炮弹?”
郑斌的脸色 “唰” 地一下白了。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江小朵的话,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切开了他用热情和理想包裹起来的、却不愿深思的残酷现实。没错,现在的国内,局势依然复杂,思想的禁锢还未完全解开。一份 “天顶星科技” 的图纸,在科学家眼里是无价之宝,但在某些人的眼里,却是能置人于死地的政治罪证。
怀璧其罪,这个道理,他懂。
“第二,” 江小朵的声音继续传来,不带一丝感情,“就算这份图纸侥幸落到了对的人手里。我给你们一台光刻机的完整设计,你们有能加工出精度达到纳米级的镜头的工厂吗?我给你们超高纯度材料的配方,你们有能稳定提炼出十一九纯度单晶硅的设备和工艺吗?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话没错。但前提是,你得先有一个能下水捕鱼的渔夫,和一片能够养鱼的池塘。现在,池塘还是一片盐碱地,渔夫…… 可能还在牛棚里改造思想。”
这番话,比之前那句更加诛心。郑斌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额头上渗出了冷汗。他一直以为,只要有了图纸,有了方向,凭借着一股拼劲和奉献精神,就没有攻克不了的难关。但江小朵却告诉他,在绝对的工业基础差距面前,光有精神是远远不够的。那就像让一个只会用算盘的人,去理解微积分一样,中间隔着一整个数学体系的鸿沟。
“那…… 那我们该怎么办?” 郑斌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绝望的颤音,“就这么…… 一直等下去吗?”
江小朵转过身,重新走回他面前,她的眼神不再冰冷,反而带上了一丝温和与鼓励。
“不,不是干等。” 她一字一句地说道,“郑先生,你要等,但只需要等一年。”
“一年?” 郑斌猛地抬头。
“对,一年。” 江小朵的眼神变得无比深邃,仿佛能看到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一年之后,笼罩在天上的乌云会散去,思想的冰河会解冻,真正想做事、能做事的人,会重新站上舞台。到那个时候,我送过去的东西,才叫‘及时雨’,才叫‘金种子’。而现在送过去,只会被当成‘催命符’,在盐碱地里活活齁死。”
她顿了顿,看着郑斌那张由震惊、迷茫、再到若有所思的脸,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微笑。
“而且,我并非袖手旁观。”
“你放心,这一年的时间,我会在这片资本主义的焦土上,为你们,也为我们,打下第一根桩。”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颗铆钉,狠狠砸进郑斌的心里。
“我会利用帝国置业倒下后留下的权力真空,用最疯狂的速度,攫取第一桶金。”
“一桶足以让华尔街都眼红的黄金。”
“我会用这笔钱,收购工厂,建立起属于我们自己的实验室。把那些像林天明一样被时代灰尘掩埋的头脑,一个个挖出来,让他们发光发热。”
“我要培养出第一批能看懂未来图纸,能操作未来设备的技术骨干!”
“我还要建立一条隐秘的航线,一条从香江,通往世界,再安全回到家里的航线!”
“它将为我们运回最紧缺的设备,最尖端的技术,和最关键的情报。”
每一个字,都让郑斌的呼吸急促一分。
他原以为自己是来求一柄开山利斧的,可眼前这个少女,递给他的,竟是一整套工业革命的施工图纸!
江小朵看着他,眼神锐利而明亮。
“郑先生,我是在筑基。”
“你们在国内夯实最根本的政治地基,我在海外,为你们搭建好技术和资本的平台。”
“等到一年后,风云落定,时机成熟。”
“我们里应外合。”
她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轻轻一点,仿佛点在了未来的某个坐标上。
“我们要建的,就不是修修补补的一两栋小楼。”
“而是一座直插云霄,让全世界都必须仰望的——”
“科技摩天大厦!”
最后六个字,掷地有声。
办公室里,落针可闻。
郑斌呆呆地站着,他感觉自己的血液在奔涌,耳边是心脏擂鼓的轰鸣。
他眼前的少女,身影与一位指点江山、布局千里的伟大战略家重叠。
年龄、性别,在这一刻都失去了意义。
剩下的,只有那超越了整个时代的远见,和那份敢于为国运执棋的大担当!
这让他感到一阵阵被巨大幸福感冲击的晕眩。
随之而来的,是比之前强烈百倍的,几乎要撑破胸膛的狂喜与希望!
他懂了。
他终于懂了。
眼前的江小朵,不是什么身怀异能的“奇人”,她是一位真正的同志!
她的爱国,不是一句口号,而是早已深埋于心,看得比任何人都要深,都要远!
漫长的寂静过后。
郑斌缓缓站直了身体,整了整衣领,神情肃穆。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只是朝着江小朵,郑重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一个将后背完全交出的,托付了信仰与未来的躬。
“江小姐,我明白了。”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沙哑,却蕴含着一种足以劈开顽石的力量。
“我等。”
“我们……都等!”
“任何需要我配合的事情,请随时吩咐!”
他留下一个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转身,迈着沉稳而坚定的步伐,走出了办公室。
他的背影依旧笔直如松。
但那脚步里,却多了一份承载着整个民族未来的,崭新的重量。
江小朵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脸上的锋芒与笑意缓缓敛去,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她端起桌上的水杯,指尖微凉,轻轻抿了一口。
这盘棋,太大。
棋盘,才刚刚铺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