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盛雄那句近乎干涩的问话,像一颗小石子投进深潭。这个问题,已经不再是父亲问女儿,而是一个枭雄,在向他无法理解的更高层级的力量,寻求指引。
江小朵没有立刻回答。她那双清澈得有些过分的眼睛,正凝视着窗外那片由无数灯火汇成的璀璨星河。那片星河,在1975年的普通人看来,是繁华,是机遇,是销金窟,是英雄冢。但在她眼中,那不过是一张巨大的、等待被数据填满的空白画布。
“下一步?”她收回目光,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讨论今天晚上吃什么,“老豆,你觉得,一个人被捅了一刀,躺在地上流血,最痛苦的是什么?”
江盛雄愣了一下,这个问题跳跃得让他有些跟不上。他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沉声道:“是伤口的痛?还是看着血流干的绝望?”
“都不是。”江小朵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冰冷而残酷的弧度,“最痛苦的,是这个时候,旁边冲上来一群人,一边喊着‘哎呀你流血了,好可怜啊’,一边把他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包括那条用来止血的裤腰带,都给扒得干干净净。最后,还要在他脸上吐口唾沫,骂一句‘活该‘。”
江盛雄的瞳孔猛地一缩。他不是听不懂,而是这番话从自己十六岁的女儿嘴里说出来,那种冲击力,就像是看到一只小白兔,用最优雅的姿态,拧断了一头饿狼的脖子。那份深入骨髓的寒意,让他这个在刀口上舔血半辈子的江湖大佬,都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他终于明白了。女儿的计划,从头到尾,就不是简单的商业竞争。那二百块的减免,不是为了抢占市场,而是为了扒下帝国置业最后那条遮羞的裤衩。
江小朵转身,重新走到那张巨大的香江地图前,拿起红笔,在上面画了一个又一个的圈。她的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外科医生解剖般的精准与冷静。
“老豆,我们的戏,才刚刚开锣。第一幕,叫‘全城热议’,帝国置业已经帮我们唱完了,还唱得街知巷闻,省了我们几百万的广告费。”
“第二幕,叫‘王师驾到’。现在,该我们登场了。”她用笔尖重重地点了点地图上的一个圈,“忠叔的公告,是冲锋号。但光有号角不行,还得有仪仗队。”
“仪仗队?”江盛雄不解。
“对。”江小朵的眼睛亮得惊人,“我要让全香港的人都看到,什么叫‘冰火两重天’。帝国置业的经销商门口,是愤怒的人潮,是烧焦的‘复仇者’,是哭爹喊娘的退款风暴。而我们江氏的经销商门口,必须是秩序,是希望,是拿到新bb机后,那一张张劫后余生的笑脸。”
她看向父亲,一字一句地说道:“老豆,你需要动用你所有的关系。让报社的记者,电视台的摄影师,都去拍。我要让他们拍对比,最鲜明的对比。我要让‘复仇者’的焦尸,和我们‘利刃’闪亮的外壳,出现在同一张报纸的同一个版面上。我要让冯志辉那张死人脸,和我们销售经理陈浩南春风得意的笑,出现在同一个电视画面里。”
“这……这是诛心啊!”江盛雄倒吸一口凉气。
“商业,就是战争。”江小朵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战争,不仅要占领土地,还要摧毁敌人的意志。我要让‘帝国置业’这四个字,在香江,彻底跟‘垃圾’、‘骗子’、‘炸弹’划上等号。我要让汉密尔顿那个老鬼佬,以后走在中环,都会觉得背后有人在指指点点,骂他卖‘炮仗’!”
江盛雄沉默了。他看着女儿那张稚气未脱却又深邃如海的脸,心中那最后一点江湖草莽的狠厉,被一种更高级、更文明,也更残忍的力量彻底碾碎。他一直以为自己够狠,今天才知道,自己的狠,是街头斗殴的板砖;而女儿的狠,是精准制导的巡航导弹,杀人于无形,诛心于无声。
……
第二天的香江,彻底疯了。
如果说昨天是“复仇者”自爆引发的物理性爆炸,那么今天,就是江氏实业引爆的一场覆盖全港的舆论核爆。
《东方日报》的头版头条,标题简单粗暴,杀气腾腾——《冰火两重天!帝国“炮仗”焚城,江氏“利刃”救市!》。配图更是歹毒到了极点,左边是帝国置业经销商门口,一个大妈举着烧成黑炭的“复仇者”,哭得撕心裂肺;右边是江氏授权店门口,一个年轻人刚刚用“炮仗”残骸换购了“利刃”,正对着镜头竖起大拇指,笑得见牙不见眼。
《信报》则从商业角度进行了鞭尸,标题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商业谋杀?江氏实业一百元折扣背后的阳谋》。文章详细分析了江氏如何利用对手的傲慢和贪婪,设下惊天陷阱,最后再用一招“以旧换新”,将对手的用户、市场、口碑,连皮带骨,一口吞下。字里行间,充满了对这种“降维打击”的惊叹与恐惧。
而那些娱乐小报就更没有底线了,什么《豪门买办冯志辉,从商业巨子到全港笑柄》,什么《揭秘!“炮仗”bb机背后的惊天内幕!》,甚至有记者跑去采访昨天那个在交易大厅里烧了报价机的红背心大佬,大佬对着镜头,中气十足地吼了一句:“我顶你个肺啊!以后边个同我提‘帝国置业’,我跟他拼命啊!”
这句充满江湖气息的怒吼,迅速成了全港市民的口头禅。
舆论的洪流,裹挟着市民的愤怒,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将帝国置业这艘看似坚不可摧的商业航母,推向了名为“破产”的深渊。
各大经销商门口,人山人海。但不再是愤怒的退款人群,而是拿着各种“电子垃圾”前来换购“利刃”的市民。江氏的铺面门口,阿豪带着几十个兄弟,穿着统一的黑色西装,没有喊打喊杀,而是客客气气地维持着秩序,拉起长长的排队隔离带。
“各位老板,不要急,不要抢!人人有份,永不落空!”陈浩南拿着一个大喇叭,站在一张桌子上,意气风发地指挥着。他那张原本就靓仔的脸,此刻在胜利光环的照耀下,简直帅得让路过的师奶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一个市民拿着烧焦的“复仇者”,小心翼翼地递过去,生怕对方不认账。
销售员看都不看,直接扔进旁边一个巨大的垃圾桶里,那个桶上还贴着一张纸,上书“炮仗回收处”。然后,他笑容满面地递上一台全新的“利刃”:“先生,多谢支持江氏实业!原价五百,凭‘炮仗’一个,减免一百,赠送一个月‘红屋台’服务,实收四百!这边付款,那边有专人帮您开通‘红屋台’服务!”
那个市民愣愣地接过崭新的“利刃”,又看了看垃圾桶里堆积如山的“炮仗”残骸,激动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他不是心疼那几百块钱,而是在经历了被欺骗的愤怒之后,忽然感受到了一种被尊重、被拯救的温暖。
“江氏实业……真系我们香江人的良心企业啊!”他忍不住大声喊了一句。
这一声,就像点燃了火药桶。
“冇错!鬼佬公司信不过!以后就撑江氏!”
“我顶!四百块买个安心!值啊!”
“江老板仁义!以后我房子里的电器,只要有江氏的牌子,我闭着眼买!”
人群中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认同声。这一刻,江氏实业卖出去的,已经不仅仅是一台台bb机,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心。
希尔顿酒店,那间曾经象征着胜利与荣耀的宴会厅,如今却成了帝国置业的行刑室。
冯志辉,这位曾经的华人精英,此刻正像一条被抽掉了脊梁骨的狗,瘫在地上。他双目无神,嘴里不断地重复着:“完了……全完了……”报纸散落在他周围,每一张上面,都有他那张被无限放大的、惊慌失措的脸。他就如同一个拙劣的演员,在自己最盛大的舞台上,演砸了最关键的一出戏,被观众用臭鸡蛋和烂番茄砸得体无完肤,永远也别想再登台了。
斯特林则像一头困兽,在房间里疯狂地打着电话。
“什么?银行要重新评估我们的信用等级?”
“法克!供应商要我们付清所有欠款才肯发货?”
“你说什么?政府要成立专案小组,调查我们产品质量问题?”
每一个电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他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他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昨天还对他笑脸相迎的合作伙伴,今天全都变成了催命的阎王。
全场唯一还保持着“体面”的,只有汉密尔顿爵士。
这位老牌的英资大班,静静地坐在主位上,手里端着一杯已经冷掉的红茶。他没有看那些报纸,也没有理会斯特林的咆哮和冯志辉的呢喃。他的目光,穿过巨大的落地窗,望向远处那座若隐若现的太平山。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却翻涌着比维多利亚港的暗流还要汹涌的怒火与杀意。
他被耍了。被一个他连名字都记不住的、从九龙城寨里爬出来的烂仔,和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方式,耍得团团转。这已经不是商业上的失败,这是对他,对帝国置业,乃至对他背后整个日不落帝国商业尊严的公开羞辱。
“斯特林。”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爵士……”斯特林停了下来,惶恐地看着他。
“告诉董事会,‘复仇者’项目,彻底终止。所有库存,全部销毁。”汉密尔顿爵士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另外,去查。我要知道那个江盛雄的一切,他的家庭,他的背景,他的仇人,他每天去哪里喝茶,他女儿在哪间学校读书……我要他所有的资料,所有的!”
他的声音不高,但那股子不择手段的狠毒,让整个房间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好几度。
斯特林打了个寒颤,他知道,这位爵士是真的动了杀心了。商业上的手段已经没用了,接下来,将会是超越商业,甚至超越法律的,最原始、最野蛮的报复。
汉密尔顿爵士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用那根银头文明杖,重重地敲了敲玻璃。
“在香江,还轮不到一个烂仔,来教我做事。”
一场席卷全港的商业风暴,似乎已经尘埃落定。
但所有人都不知道,在这场风暴的废墟之下,一场更血腥、更黑暗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