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塘,四海贸易公司。
这名字听起来正经得像是中环写字楼里某个进出口商行,但只要在观塘地界上混饭吃的,谁不知道这里是和记联社新龙头“笑面佛”的地盘。
公司门口没有挂着“关二爷”的画像,反而摆着两盆巨大的金钱树,绿油油的叶子擦得锃亮,仿佛能滴出油来。办公室里,紫檀木的茶海上,一套精美的汝窑茶具正吞吐着袅袅白雾。
笑面佛,这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依旧是那副弥勒佛般的和善面孔,肥硕的身体陷在宽大的老板椅里,像一尊活的佛像。但那双眯起的眼睛里,却闪烁着算盘珠子拨动时的精光,仿佛每一寸空气都能被他估算出三五两的价值。
他亲自为江盛雄斟上一杯茶,笑容可掬,语气却带着一丝阴阳怪气:“江大佬,真是稀客啊。自从上次你从我这提走二百五十万现金,我这小庙就再也见不到你这尊大佛了。我还以为,你发了达,就瞧不上我观塘这块小地方了。”
上次被江盛雄逼着当场凑齐二百五十万现金买对讲机,是笑面佛上位以来最大的屈辱。那份憋屈,如同在心口堵了一块巨石,不上不下,让他每次想起,笑容都会僵硬一秒。
江盛雄稳稳地坐在他对面,身后,阿豪如同一座沉默的铁塔,双手抱胸,目光低垂,却自有一股生人勿近的凶悍气息。
面对笑面佛的讥讽,江盛雄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甚至没有看他一眼。他的动作从容不迫,仿佛这里不是龙潭虎穴,而是他自家的客厅。
“佛爷,讲笑啦。”江盛雄呷了一口茶,才缓缓抬眼,目光平静如深潭,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今天我来,不是同你算旧账,是想送你一场泼天的富贵。”
“哦?”笑面佛的眉毛挑了挑,肥胖的脸上,笑容的弧度更大了,只是眼底的精光愈发锐利,“泼天的富贵?江大佬,我庙小,怕是接不住。你那会‘哔哔’叫的铁盒子,不是已经卖到全港都知,还用得着我这个老粗?”
他指的是江氏的bb机。这玩意儿最近在香江的风头太盛了,尤其是在那些金融佬和马迷圈子里,简直被奉为神器。笑面佛自然眼红,但他更清楚,这东西的技术和门道,他一窍不通,想插手也无从下手。
江盛雄笑了。那笑容里没有半点江湖草莽的豪气,反而带着一种运筹帷幄的从容。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巧的黑色塑料盒子,随手放在了茶海上。正是江氏实业最新款的bb机。
“佛爷,你觉得这玩意儿,是卖给谁的?”江盛雄问道。
笑面佛一愣,随即不屑道:“当然是卖给那些有钱佬,在中环返工的白领,跑马地的阔佬。我们这些在码头、在工厂、在工地搵食的烂仔,哪用得起这个?”
“所以说,你只看到了金山的一角。”江盛雄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中环的白领,全香江才多少人?但是,想发财,想比别人快一步知道消息的人,有多少?”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在笑面佛的心上。
笑面佛的笑容微微收敛。他不是傻子,他瞬间明白了江盛雄的意思。
江盛雄继续说道:“我女儿搞的那个‘星火’服务,现在最受欢迎的是什么信息?股票报价,赛马结果!佛爷,你告诉我,全香江,是中环的白领更想赢钱,还是九龙城寨里赌大小的烂赌鬼更想赢钱?”
这个问题,像一道闪电,劈开了笑面佛脑中的迷雾。
是啊!那些西装革履的白领,输了钱,不过是少吃一顿大餐。可城寨里、工厂里、地盘里的那些苦哈哈,赢一次钱,可能就是一家人一个月的饭钱!他们对“赢”的渴望,才是最原始,最疯狂的!
看到笑面佛眼神的变化,江盛雄知道,鱼上钩了。
“我的bb机,在写字楼里,它是个工具。但在九龙城寨,在油麻地果栏,在观塘的工厂区,它就是神器,是财神爷!”江盛雄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无形的压迫感笼罩了整个办公室,“但是,我的销售员,西装革履,文质彬彬,他们进不了九龙城寨,搞不掂工厂里的工头,更不敢去跟果栏的搬运大佬搭讪。这些地方,是我的盲区。”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盯着笑面佛:“但这些地方,是你的地盘。”
轰!
笑面佛的脑子里仿佛有炸药被引爆。那是一种巨大的狂喜混合着难以置信的震惊,让他肥胖的身体都忍不住微微颤抖。他终于明白江盛雄今天来的目的了!这哪里是来送富贵,这分明是直接开了一座金矿,把铁锹塞到了他的手里!
“江大佬……你的意思是……”笑面佛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钞票给堵住了。
“很简单。”江盛雄靠回椅背,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姿态,“从今天起,和记联社,做我江氏实业在九龙东的总代理。”
“你的人,在你的地盘上,开档口,设摊位,卖我的bb机,办理入网。每卖出去一台,你抽两成。每个月客人交的服务费,你再抽两成。”
“除此之外,所有在你的地盘上卖出去的bb机,都由你的人‘看着’。有人想偷,想抢,或者有其他字头的人想来搞事,你负责摆平。这,也算你的一份工钱。”
寂静。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套汝窑茶具还在不知疲倦地吐着白雾。
笑面佛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他那张永远在笑的脸,此刻因为激动和贪婪而微微扭曲。
两成!
这听起来不多,但笑面佛心里有本账。一台bb机售价几百块,他抽两成就是几十上百。一个月卖出一百台、一千台呢?那将是多少钱?
更可怕的是服务费!那可是每个月源源不断进账的活钱!就像收租一样,只要客人还在用,他的钱就每个月自动流进口袋。
这比他现在带着兄弟们去收保护费,去跟别的社团火并抢地盘,要安稳、要长久、要多得太多了!
这已经不是生意了,这是一台印钞机!
巨大的利益面前,之前那点被羞辱的怨气,瞬间烟消云散。笑面佛的内心,只剩下一种滚烫的情绪,那就是贪婪。这股贪婪,像是一头被囚禁了千年的凶兽,此刻挣脱了牢笼,在他的五脏六腑里疯狂咆哮,让他每一根肥胖的手指都在渴望抓住些什么。
“江大佬,你……你为什么找我?”他强压着激动,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新记的实力也不弱,你为什么不找他们?”
江盛雄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啪”的一声,他将茶杯重重放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第一,我同新记有仇。”江盛雄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江湖人特有的直接与煞气,“上次在和记,想搞我女儿的就是新记的人。这笔账,我迟早要跟他们算。我江盛雄的生意,会让仇家来做?”
笑面佛心中一凛,暗道果然如此。江湖恩怨,是最好的合作基石。
“第二,”江盛雄话锋一转,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新记是头喂饱了的老虎,盘踞在尖沙咀和旺角,自以为是百兽之王。他们规矩大,胃口更大,找他们合作,他们会以为是我在求他,一开口就要对半分。我江盛雄,不做这种冤大头生意。”
他看着笑面佛,眼神里的意味深长起来:“而佛爷你,不一样。你是头饿狼。我中意同饿狼合作,因为饿狼够搏,够狠,最重要是……知道谁是喂肉给它的猎人。”
这番话,半是吹捧,半是敲打,听得笑面佛心头火热,后背却又隐隐发凉。他感觉自己被江盛雄看得通通透透,仿佛一个没穿衣服的人,站在一头猛虎面前。
“江大佬说笑了,我只是个混饭吃的。”笑面佛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只是这次的笑容里,多了几分敬畏和谦卑,“既然江大佬这么看得起我,那这盘生意,我接了!不过……两成是不是……”
他搓了搓手,试探着说道:“江大佬,你也知道,我手下几百个兄弟要养,观塘、九龙城寨这些地方,龙蛇混杂,摆平事情都要花钱。三成,我们拿三成,我保证把九龙东给你铺得铁桶一样!”
他以为这是菜市场买菜,总要讨价还价一番。
然而,江盛雄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只是从口袋里又摸出了一支雪茄,阿豪立刻上前,划着火柴为他点燃。
“佛爷,”江盛雄深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浓厚的烟雾,那烟雾在他和笑面佛之间,形成了一道模糊的屏障,“我给你的是一台印钞机的钥匙,你却在跟我计较这钥匙是金的还是铜的?”
他弹了弹烟灰,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两成,是你食得下,又不会被撑死的份量。这个数,我女儿算过。再多,我怕你消化不良,吃坏了肚子,到时候还要我亲手给你开膛破肚,把东西拿回来。”
轰!
笑面佛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江盛雄这番话,哪里是在谈生意,分明是在下最后的通牒!那轻描淡写的语气背后,是尸山血海的警告。
他瞬间明白了,江盛雄不是来跟他“商量”的,而是来“通知”他的。他给出的,是唯一的选项。要么接,要么……滚。
笑面佛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江盛雄,这个曾经的江湖猛人,如今身上那股杀伐之气虽然内敛了,但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霸道,却比以前更加恐怖。以前的他,像一把出鞘的利刃,锋芒毕露。现在的他,则像一片深不见底的大海,表面风平浪静,底下却能吞噬一切。
“我……我明白了。”笑面佛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江大佬说得对,两成,两成刚刚好,再多就烫手了。”
“这就对了。”江盛雄这才露出满意的神色,他将雪茄按熄在烟灰缸里,站起身,“合同,明天我的律师会送过来。你手下的人,尽快组织起来,我女儿那边会派人来给他们做培训。记住,卖bb机,不是卖白粉,要客气,要笑脸迎人。谁敢砸了江氏的招牌,我就砸了他的饭碗。”
说完,他不再看笑面佛一眼,转身向门口走去。阿豪紧随其后,为他拉开了办公室的门。
就在江盛雄即将迈出门槛的那一刻,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还僵在原地的笑面佛。
“佛爷,”他的声音平静而深远,像是从另一个时代传来,“时代变了。”
他指了指桌上那个小巧的黑色bb机。
“以前,你们靠拳头和刀枪,收几条街的保护费,了不起了。但现在,”江盛雄的嘴角,勾起一抹俯瞰众生的弧度,“靠这个小玩意儿,你能收整个九龙东的‘税’。跟得上,你就是观塘的教父;跟不上,你和你手下的兄弟,就只能在码头继续扛麻包,或者去街边收垃圾。”
说完,他大步离去,身影消失在门外。
办公室里,只剩下笑面佛一个人。
他死死地盯着桌上的那个bb机,仿佛那不是一个塑料盒子,而是一个通往新世界的大门。江盛雄最后那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他脑海中反复炸响。
“时代变了……”
他喃喃自语,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着,时而恐惧,时而狂喜。
许久,他猛地抓起桌上的电话,用尽全身力气吼道:“把所有堂主都给老子叫过来!马上!立刻!谁他妈迟到一分钟,老子把他沉到海里去!”
他知道,从今天起,和记联社,乃至整个九龙的地下秩序,都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剧变。
而他,笑面佛,要么乘着这股浪潮,化身为龙;要么,就会被这股浪潮,拍得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