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陈那几乎呈九十度鞠躬的背影,像一帧定格的黑白照片,深深烙印在厂房里所有人的视网膜上。
直到那辆黑色奔驰的引擎声彻底消失在敬业街的尽头,阿豪才像个泄了气的皮球,长长地 “嘶” 了一声,仿佛要把肺里所有空气都抽干。
“雄哥…… 我是不是在做梦啊?” 阿豪眼神发直,他伸出手,在自己脸上狠狠掐了一下,“哎哟!疼!是真的疼!”
他蹦起来,绕着那堆钱手舞足蹈,嘴里念念有词:“刚才那个鬼佬…… 那个穿西装的,居然跟雄哥你鞠躬啊!还有小朵!我的天!他那表情,就跟见到我们家灶王爷显灵似的!笑死我了!”
那份震撼,简直比亲眼看到港督在弥敦道裸奔还离谱。一个眼高于顶、浑身透着 “高级” 劲儿的中环精英,居然对着他们这群 “小混混”,低下了高贵的头。
廖忠也看着江盛雄,又看看江小朵,嘴巴张了张,最后只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重重地点了点头。
千言万语,都在不言中。
江盛雄没有笑。
他只是走到门口,望着詹姆斯?陈消失的方向,默默抽着烟。烟雾缭绕,没人能看清他此刻的表情。
他觉得自己的世界观,在今天下午,被女儿用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彻底打碎,然后又重新拼了起来。
如果说,之前用对讲机从笑面佛那儿换来二十五万现金,让他体验到的是科技碾压的爽快。
那刚才,看着詹姆斯?陈从盛气凌人到卑躬屈膝的全过程,让他感受到的,是一种近乎恐惧的敬畏。
这份敬畏,不是对詹姆斯?陈,而是对站在自己身后,那个安安静静的女儿。
他这个当爹的,就像一个拿着西瓜刀的古代将军,突然被塞进了一艘星际战舰的驾驶舱。他或许知道哪个按钮是开炮的,但仪表盘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和符号,他全看不懂,甚至连看都看不明。
而他的女儿,就是那个制定航线、设定目标、洞悉整个宇宙规则的舰长。
他吐出一个长长的烟圈,转身走回女儿面前,声音有些干涩:“小朵,搞定了。”
“这只是开始。” 江小朵的回答依旧平静,她指了指那堆红色钞票,“忠叔,数完了吗?”
“数…… 数完了,大小姐。” 廖忠连忙应声,声音都有些发颤,“二十五万,一张都不少。”
“好。” 江小朵点点头,从工作台上拿起一本新作业本和一支铅笔,那神情,不像个十六岁的少女,反倒像个掌管亿万资产的财务总监。
“钱,明天一早全部存进公司账户。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有三件。”
她清冷的声音,让刚才还沉浸在狂喜和震撼里的众人瞬间冷静下来,齐刷刷看向她。
江盛雄也立刻掐了烟,站直身体,像个等着老师训话的小学生。
“第一,升级场地。” 江小朵用铅笔在本子上写下这四个字。
“场地?” 阿豪一愣,挠了挠头,“小朵,我们厂房的厕所是差了点,但也不用第一个就弄这个吧?”
江小朵抬眼看了他一下,淡淡说道:“我说的场地,不是这里。” 她用铅笔指了指整个厂房,“这里,太小、太破、太不专业。阿豪,百利大厦那边的场地,明天必须定下来。签长期合同,用公司名义签。”
“第二,采购设备。” 她继续写,“柴油发电机、UpS 不间断电源系统、双备份主机服务器。这是我们‘红屋台’的心脏,绝对不能出任何差错。我们要做到就算外面挂八号风球、全九龙停电,也能正常运作。”
“第三,招兵买马。”
当江小朵写下这四个字时,廖忠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我们现在二十多个工人,光改装 bb 机、对讲机就已经忙不过来了。等‘红屋台’正式上线,需要更多人手。长沙湾的新场地租下来,这边的生产线也要扩大。我计划,再招三十个工人。”
“三…… 三十个?” 廖忠的脸色 “唰” 地一下就白了,他感觉自己心都漏跳了一拍,“小姐,三十个人,单是发工资,一个月就要一万多块!我们…… 我们养得起吗?”
阿豪也收起了嬉皮笑脸,一个月一万多的固定支出,这可不是小数目。
江小朵没有回答,只是用铅笔头敲了敲桌上那堆红色钞票。
“钱,不是问题。” 她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现在,我们的敌人只有一个,就是时间。”
就在这时 ——
“铃铃铃 ——!”
那台老旧的电话机,又一次发出尖锐的铃声。
厂房里的气氛瞬间又紧张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台电话上。
阿豪离得最近,一把抓起听筒,大声喊:“喂!江氏实业!哪位啊?”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陌生却带着点讨好的声音:“哎呀,是江氏实业吗?我找江老板!江盛雄江老板在不在?”
江盛雄接过电话:“我是江盛雄。”
“哎呀!江老板!您好您好!我姓黄,开运输公司的!前几天在您这儿买了个 bb 机,太好用了!真的太好用了!” 电话那头的黄老板激动得语无伦次,“我的伙计看到了,个个都说要!江老板,我再订二十个!您说多少钱!我马上让人送钱过来!”
阿豪的眼睛瞬间亮了。
江盛雄还没来得及回话,就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另一个声音:“黄老板!你快点啊!该我了!”
紧接着,电话就被另一个人抢了过去:“江老板?我姓李,开冷气工程公司的!我要三十个!三十个啊!我的工人整天要到处跑,有这东西,找人方便多了!”
“……”
江盛雄拿着电话,听着里面乱糟糟的抢话声,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他捂住话筒,看向江小朵。
江小朵平静地说:“告诉他们,新订单,每台加价两百。三天后,来工厂排队提货,先到先得。”
“加价?” 江盛雄愣了一下。
“物以稀为贵。” 江小朵吐出五个字。
江盛雄瞬间明白了。他清了清嗓子,对着话筒沉声说:“各位老板,谢谢捧场。不过我们江氏实业的 bb 机,供不应求。下一批货,每台要卖一千二百块。而且数量有限,三天后,带钱来我们厂排队,先到先得,卖完就没!”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秒,接着爆发出更大的叫嚷声。
“一千二就一千二!我要啊!”
“江老板!留给我啊!我跟您买过东西的!”
挂了电话,整个厂房鸦雀无声。
阿豪张着嘴,半天没合上。他看着江小朵,眼神里已经不只是崇拜,而是近乎仰望神明。
廖忠也不再担心养不起工人了,他现在只担心,再招三十个人,够不够用?
江盛雄彻底放下了心里最后一点疑虑,豪情万丈地一挥手。
“忠哥!招人的事交给你!不用管他们以前做过什么,赌徒、吸毒的不要,其他的,只要信得过、肯干活,就全部招进来!我们江氏实业,不养懒人,但也绝对不会亏待兄弟!”
“明白!雄哥!” 廖忠重重点头,腰杆都挺直了不少。
“阿豪!”
“大哥!在呢!”
“你跟我,明天去五金街,买发电机!要最好的!德国货!” 江盛雄斩钉截铁地说。
阿豪兴奋地一挺胸:“德国货?雄哥,是不是特别厉害的那种?”
“我女儿说要稳定!” 江盛雄瞪了他一眼,“稳定你懂不懂?就是天塌下来都不能停机!贵点也要买!砸钱也要砸一台回来!”
第二天一早,江盛雄和阿豪,揣着十万块现金,开着那辆破货车,直奔新填地街。
这条街是九龙有名的五金机械一条街,大大小小的店铺,卖着各式各样的机器零件。
两人在一家看起来最气派的 “德昌五金机械行” 门口停了下来。
一个穿汗衫的伙计看到他们那辆破车,还有两人那副 “来者不善” 的模样,眼神里闪过一丝警惕。
“两位,买什么啊?”
江盛雄懒得废话,直接走进店里,一眼就看到角落里摆着一台半人多高、通体绿色的庞然大物,上面印着 “mAN” 的标志。
“这台,德国 mAN 集团的柴油发电机,多少钱?” 江盛雄指着那台机器问。
店里的老板是个戴金丝眼镜的胖子,他推了推眼镜,打量了江盛雄一番,慢悠悠地说:“老板好眼光,这台是最新款,三十千瓦,足够一栋小楼用电。一口价,八万八。”
阿豪在旁边听得倒吸一口凉气。八万八?差不多能在观塘买半层楼了!
江盛雄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包不包送货安装?我今天就要用。”
老板愣住了,他本以为对方只是来问问价,没想到是真想买。
“送货可以,安装要加钱,而且得预约师傅,最快也要后天……”
江盛雄没等他说完,直接把一个沉甸甸的帆布袋扔在柜台上,拉开拉链,露出里面一捆捆的钞票。
“十万块在这儿。今天之内,帮我送到观塘敬业街,安装好。剩下的钱,就是你的茶水费。”
胖老板看着那袋钱,眼睛都直了。他脸上的慢悠悠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热情的笑容。
“没问题!绝对没问题!老板您放心,我马上安排全香港最好的师傅,今天太阳落山前,保证您用上电!”
……
下午,一辆巨大的吊臂货车,在一众街坊邻居的围观下,轰隆隆地开进了敬业街。
那台绿色的德国发电机,像一头钢铁巨兽,被吊臂缓缓吊起,引得周围一片惊叹。
“哇!江氏实业发大财了?买这么大的机器!”
“这东西值不少钱吧!”
厂房里,廖忠正指挥着工人清理场地,阿豪则带着几个兄弟,满头大汗地准备接应。
吊臂缓缓下降,但因为厂房门口太小,角度很难把握,那台几吨重的发电机在半空中晃来晃去,看得人心惊肉跳。
“往左一点!再往左一点!哎!不对!右边啊!” 廖忠扯着嗓子喊,急得满头大汗。
就在这时,一个穿干净旧衬衫、戴黑框眼镜的年轻人,挤开围观的人群走了过来。他看起来二十出头,文质彬彬的,跟这片混乱的工业区格格不入。
他抬头看了一会儿,眉头微微皱起,然后快步走到廖忠身边。
“大叔,你们这么吊太危险了,重心偏离太多,吊索随时会断。”
廖忠正烦着,扭头不耐烦地吼了一句:“小伙子你懂什么?别在这儿指手画脚,耽误事!”
年轻人也不生气,他指着发电机底座的一个金属环,语速飞快地说:“主吊索应该挂在机身中轴线的结构承重处,就是那个环。然后用两条辅助索,分别扣住底座两边的平衡钩,形成一个三角形稳定结构。我以前在船厂工作过,吊过比这个大好几倍的船用主机。”
他的话条理清晰,透着专业的味道。
廖忠愣住了。
吊臂上的老师傅也听到了,探出头喊道:“下面的小伙子说得对!照他说的做!”
一直站在办公室门口,默默观察着一切的江小朵,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她缓步走出来,穿过嘈杂的人群,径直走到那个年轻人面前。
阳光下,年轻人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镜片后的眼睛,清澈又明亮。
“你叫什么名字?” 江小朵开口问道。
年轻人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有些拘谨地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小的女孩。
“我叫林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