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陈感觉自己的灵魂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从身体里抽了出来,悬浮在半空中,冷冷地看着脚下那个西装革履、脸色煞白的自己。
和记黄埔?摩托罗拉?
这两个名字,就像两柄烧红的铁锥,狠狠地扎进了他的耳膜,烫得他脑子里一片“嗡嗡”作响。
那个一直被他当作背景板、当作一个不懂事的跟班、甚至可能只是这个烂仔大佬带来的某种特殊癖好的小女孩,此刻正静静地看着他。
詹姆斯·陈,这个习惯了用俯视角度看待世界的牛津精英,第一次被人用看穿一切的目光,看得浑身发冷。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平静、淡漠,不带丝毫情绪,仿佛在看一个即将被解剖的标本,她清晰地知道你每一根血管的走向,每一条神经的末梢。
一股无法言喻的寒意,混杂着观塘工业区那股子特有的铁锈和汗酸味,从他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忽然之间,醍醐灌顶般地明白了。
搞错了。
从一开始就全都搞错了。
那个坐在那儿,叼着烟,一副烂仔派头的江盛雄,根本不是什么主角。他或许是一把锋利的刀,一把好用的枪,但他绝不是那个扣动扳机的人。
真正握着枪,手指已经放在扳机上的,是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甚至有些营养不良的……小女孩。
她才是“江氏实业”真正的皇帝。
而他,詹姆斯·陈,就像一个自作聪明的弄臣,在一个简陋到可笑的草台班子面前,表演了一场独角戏,还自以为抓住了对方的命脉。
可笑,简直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情!
厂房里那台老旧风扇“吱呀吱呀”的转动声,此刻听起来像是在无情地嘲笑他。廖忠数钱的动作停了下来,阿豪也收起了那副看戏的表情,两个人都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
“陈经理,”江小朵终于又开口了,这一次,她用的是字正腔圆,不带一丝香江口音的普通话,这让她的声音听起来更加清冷,也更加疏离,“我们来算一笔账。”
她从那张油腻的工作台上拿起一根粉笔,在满是划痕的地面上,随手画了一个圈。
“这是香江,一百万寻呼机用户,这是你们大东电报局的池塘。”
接着,她用粉笔在圈的旁边,画了一个极小的点。
“这是我们。江氏实业。”
詹姆斯·陈的喉咙发干,他死死地盯着地面上那两个不成比例的图形,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现在,我往你们的池塘里,扔进一颗石头。”她说着,用粉笔在那个代表大东电报局的圈里,重重地点了一下。
“这颗石头,叫做‘资讯通’。它会让你的池塘,变成温泉。所有在池塘里的鱼,都会发了疯一样,想要挤到温泉眼旁边取暖。而那些还在池塘外的鱼,会拼了命地想跳进来。”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詹姆斯·陈的心上。
温泉的比喻,江盛雄三天前用过。但从这个女孩嘴里说出来,味道完全变了。江盛雄说出来,是威胁,是画饼。而她说出来,是阐述,是宣告一个既定的事实。
“你们大东提供的是池塘,是水。但陈经理,你要明白一个道理。”江小朵的目光从地上的粉笔画,移到了詹姆斯·陈的脸上,“当冬天来临的时候,水是不值钱的,热源才是一切。我们,就是那个热源。”
“我们给你热源,让你池塘里的水变成全香江独一无二的温泉。你的用户会呈几何级数增长,你的利润会翻上几十倍甚至上百倍。你从一个收水费的,变成了一个卖温泉票的。而我们,只要其中一半的门票收入,过分吗?”
詹姆斯·陈的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过分吗?
如果这个“热源”是真的,如果它真的能带来这样的效应……那简直不是过分,是仁慈!
他引以为傲的商业逻辑,在这一刻被对方用最粗暴、最简单的方式,碾得粉碎。
“不……不对……”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试图寻找对方逻辑里的漏洞,“你们只是提供技术,我们要负责基站建设、网络维护、市场推广、渠道销售……这些全部都是成本!是庞大的资金投入!”
他切换回了自己熟悉的语言频道,试图将对话拉回自己擅长的领域。
江盛雄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但他看懂了詹姆斯·陈那副不甘心的样子。他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用脚尖碾了碾,发出“嗤”的一声。
“闭嘴吧你!”江盛雄不耐烦地骂了一句,“我女儿说怎样就怎样,你听着就是了!讲这么多废话干什么?”
这一声吼,像一记耳光,抽在詹姆斯·陈的脸上。
他感觉自己的尊严,被眼前这个粗鄙的男人,连同那个烟头一起,踩在了这肮脏油腻的水泥地上。
但他却无法反驳。
因为江盛雄身后的那个女孩,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看,道理我已经跟你讲完了,现在,是我父亲跟你讲规矩的时候了。
一个讲道理,一个讲规矩。
一个负责碾碎你的智商,一个负责碾碎你的尊严。
天衣无缝。
詹姆斯·陈感觉一阵眩晕,他甚至需要扶住身旁的桌子才能站稳。
“第二个条件。”江小朵的声音再次响起,像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审判,“技术研发,必须由我们主导。原因很简单。”
她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这个‘丹方’,不止一味药。今天我们能让对讲机变成神器,明天,我们就能让你的寻呼机开口说话,后天,我们甚至能让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部可以随身携带的电话。”
轰——!
詹姆斯·陈的脑子里,仿佛被引爆了一颗原子弹。
让寻呼机开口说话?
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部可以随身携带的电话?
这是什么?这是天方夜谭!这是科幻小说里的情节!
可是,看着女孩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把这当成一个笑话。
他想起了三天前,江盛雄在会议室里,用一种近乎神棍的语气描述“资讯通”的未来。当时他觉得那是吹牛,是恫吓。
现在他明白了,那不是吹牛,那是剧透。
是这个女孩,提前写好了剧本,然后让她的父亲,念给了自己听。
他,詹姆斯·陈,一个被大东电报局寄予厚望的商业精英,在这对父女面前,就像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孩童,被对方牵着鼻子,一步一步,走进了预设好的陷阱里。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输得体无完肤。
他所有的骄傲、所有的学识、所有的商业手腕,在绝对的技术代差面前,脆弱得就像一层窗户纸。
“我……”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我需要……向董事会汇报……”
这是他能说出的,最体面的一句投降。
江盛雄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容里充满了胜利者的得意。
“好啊,回去慢慢跟你的老板讲。不过我提醒你一句,”他伸出一根手指,在詹姆斯·陈面前晃了晃,“我们江氏实业的时间,很宝贵。三天,我再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你带着合约和钱过来。如果不是的话……”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眼神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三日后,如果你不来,来的可能就是摩托罗拉,或者和记黄埔的人了。
詹姆斯·陈失魂落魄地转身,他感觉自己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厂房里那二十五万现金的红色光芒,刺得他眼睛生疼。
就在他走到门口,手刚刚碰到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时——
“铃铃铃——!”
厂房角落里那台老旧的电话,突然发出了刺耳的响声。
阿豪离得最近,顺手就接了起来:“喂!江氏实业!找谁啊?”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大,大到整个厂房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我找雄哥!快!叫雄哥听电话!”是笑面佛的声音,那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狂喜和激动。
江盛雄皱了皱眉,走过去从阿豪手里拿过电话听筒。“佛爷,什么事这么急啊?”
“雄哥!雄哥啊!”笑面佛的声音简直像是在吼,“你的那些神器……真是神器啊!哈哈哈!我刚收到消息,我派去油麻地扫场的兄弟,用你那批货,把新记那群王八蛋打到连他妈都不认识了啊!”
“新记的场子,十几部对讲机,被我们干扰到全部变成烂铁!他们的人连自己兄弟被人砍了都不知道!我们的兄弟,就好像开了天眼一样,哪个位置有人,哪个位置没人,清清楚楚!这一把,我们赢得太漂亮了!哈哈哈哈!”
笑面佛的狂笑声,通过电话听筒,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厂房。
也一字不漏地,传进了即将迈出门的詹姆斯·-陈的耳朵里。
他的身体,猛地僵住了。
他的手,还搭在门上,却再也推不开。
扫场?
干扰?
砍人?
赢得太漂亮了?
这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词汇,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心脏。
他猛地回过头,看向江盛雄。
江盛雄正拿着电话,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佛爷,生意归生意,这些事情,不用跟我讲。”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但詹姆斯·陈已经彻底明白了。
他之前所有的震撼,都还停留在商业层面,停留在对未来的想象。
而刚刚那个电话,血淋淋地向他展示了这项技术的……现在。
它不只是一个能赚钱的商业工具。
它是一个武器。
一个已经在此刻,就在他脚下的这片土地上,改变着地下世界力量格局的,恐怖的武器。
它的价值,根本无法用金钱来衡量。
詹姆斯·-陈的脸,瞬间血色尽失。他看着江盛雄,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个平静如水的少女。
恐惧。
一种前所未有的,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攫住了他。
他终于明白,对方要的百分之五十一,不是抢劫。
那是一种警告。
一种“我能给你带来天堂,也能把你推入地狱”的,赤裸裸的警告。
他松开扶着门的手,转过身,重新走回到江盛雄面前。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这个刚才还骄傲得像一只孔雀的男人,深深地,弯下了他的腰。
“江先生,江小姐。”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
“不用三天。明天,我就会带着合约,还有我们大东最大的诚意,再来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