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被推到面前的纸,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詹姆斯?陈的眼睛。
他低头看去。
纸上没有密密麻麻的文字,没有复杂的财务报表,只有一个简单到近乎粗暴的坐标图。
横轴是时间,从 1975 年到 1980 年。
纵轴是用户数量。
一条陡峭得像要戳破纸背的红色曲线,从一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起点开始,以一种违背商业逻辑的角度,疯狂地向上攀升,最终指向一个他连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
曲线的旁边,只有三个字 ——“资讯通”。
詹姆斯?陈的第一个反应,是荒谬。
他每天在中环的办公室里,审阅的商业计划书比酒楼的点心纸还多。画饼的,吹牛的,他见得多了。但敢在他面前,用这么一张简陋到近乎侮辱的图,画一个这么离谱的大饼的人,江盛雄是第一个。
他抬起头,脸上那副精心维持的精英笑容,此刻显得有些僵硬,像一张戴了太久的面具。
“江先生,你这张纸,画得很漂亮。” 他用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发出清脆的响声,试图用这种方式来掌握回谈话的节奏,“但在中环,我们每天都看几百张这么漂亮的纸。大部分,最后都成了废纸。”
他的语气里,轻蔑不加掩饰。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底层混混狗急跳墙的幼稚伎俩。
江盛雄没有动怒,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只是安稳地坐在那里,背脊挺直,双手交叠,像一尊庙里的菩萨,任凭凡人如何聒噪,自岿然不动。
他等詹姆斯?陈说完,等那句话里的轻蔑在空气中完全消散,才缓缓开口。依旧是那种不快不慢,带着北方口音的国语,每一个字都砸得清清楚楚。
“陈经理,你看到的是纸。”
他顿了顿,抬起眼,金丝眼镜后的目光,穿透镜片,落在詹姆斯?陈的脸上。
“我看到的,是金矿。而这张纸,只是通往金矿的地图,最不起眼的一个角。”
詹姆斯?陈的眉头皱了起来。
对方的反应,完全不在他的预料之内。没有惊慌,没有愤怒,没有急于辩解,只有一种让他极不舒服的、居高临下的平静。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拿着鱼叉的渔夫,本以为对付的是一条池塘里的草鱼,结果水下却露出了鲸鱼的背脊。
“金矿?” 詹姆斯?陈冷笑一声,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试图用姿态上的放松来掩盖内心的波澜,“江先生,香港遍地黄金,但不是靠一张纸画出来的。你说的‘资讯通’,恕我直言,不过是把我们的寻呼网络,玩出了点新花样。本质上,你们还是要靠我们的线路,靠我们的基站。”
他把 “靠” 这个字,咬得特别重。
这是他的底牌,也是他傲慢的根源。他认定,江盛雄就是一只寄生在自己这头大象身上的跳蚤,无论跳得多高,也离不开大象的皮。
江盛雄终于有了动作。
他伸出手,将那张纸拿了回来,仔细地对折,仿佛那不是一张普通的 A4 纸,而是一份价值连城的契约。
“陈经理,你说得对,我确实是用你的泳池。” 他慢条斯理地将纸收回公文包里,那个动作,让詹姆斯?陈的心莫名地抽动了一下。
“但你要搞清楚。” 江盛雄抬起头,直视着他,“我不是只会游泳,我还能从你的泳池挖出温泉。”
“温泉?” 詹姆斯?陈被这个古怪的比喻弄得一愣。
“你的大东,守住香港的通讯网络,就好像守住一个大金矿,但是你只认识表面的金沙碎。” 江盛雄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这间安静的会议室里回荡。
“你的寻呼机,只可以用来找人。一个号码,对应一个人。但如果,一个号码,对应的不是人呢?”
詹姆斯?陈的瞳孔,微微收缩。
“如果,我能用它向全港所有寻呼机,同时发送今天的恒生指数?赛马结果?天气预报?” 江盛雄每说一句,詹姆斯?陈的呼吸就急促一分。
“你试想一下,香港有多少股民?多少马迷?多少天天要看天气预报出海的渔民?多少等着接单开工的货车司机?”
“当他们发现,只需要每月交几十块钱,就能随时随地收到他们想要的资讯,你说,这个市场有多大?”
江盛雄的身体微微前倾,镜片后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像两把手术刀,要将詹姆斯?陈的思维彻底解剖。
“这个,就是我说的‘新业务增长点’。一个你大东电报局坐拥宝山,却从未发现过的增长点。”
“新…… 业务增长点?”
詹姆斯?陈反复咀嚼着这个从对方嘴里吐出来的、带着现代商业气息的词汇,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重锤狠狠地敲了一下。
他脑海里那些在牛津商学院学到的理论模型,瞬间被江盛雄用最粗鄙、最直白的方式,构建出了一个无比真实,又无比疯狂的商业帝国雏形。
他不是傻瓜。相反,他极其聪明。
他瞬间就明白了这背后的恐怖潜力。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寻呼业务了,这是一个移动的、即时的信息分发网络!其价值,比现在单纯的寻呼业务,高出十倍,甚至一百倍!
而缔造这个商业模式的 “钥匙”,那套可以将寻呼机变成信息终端的神秘技术,正掌握在眼前这个他一直看不起的 “观塘烂仔” 手里。
会议室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窗外的维多利亚港,依旧繁华如画,但在詹姆斯?陈的眼里,那些海面上的船只,仿佛都变成了一个个移动的、闪烁着数字的寻呼机。
他的额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引以为傲的学历,他背后的家世,他所处的平台,在这一刻,在对方那如同开天辟地般的商业构想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终于明白,对方为什么如此淡定。
因为对方手里握着的,根本不是什么小生意,而是一个足以颠覆整个香港通讯行业的武器。
而自己,刚才还在用 “泳池管理员” 的身份,去威胁一个手握 “太平洋航海图” 的船长。
何其可笑!
詹姆斯?陈的呼吸变得粗重,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评估眼前的局面。
他必须把这个项目,把这个人,拿到手!不惜一切代价!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挤出笑容,只是这笑容,已经带上了几分急切和讨好。
“江先生,你的想法…… 非常有启发性。我承认,我之前看走眼了。” 他放低了姿态,“那么,江先生,你开个价。你们的‘江氏实业’,包括你们的技术专利,我们大东可以考虑…… 用一个合理的价格,全盘收购。”
他自以为,这已经是最大的诚意。用大东电报局的资本,去收购一个刚刚起步的小作坊,这是天大的恩赐。
然而,他话音刚落,就听到了对面传来一声轻笑。
不是大笑,也不是冷笑。
而是一种…… 带着怜悯的,成年人看着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的笑声。
江盛雄笑了。
他慢悠悠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价值不菲的西装,动作优雅得像是在参加一场高级晚宴。
“陈经理,你还不明白。”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依然坐在椅子上的詹姆斯?陈,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锐利,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我前面说过,我不是来卖船的。我是来找一个有胆识的船长,一起去发现新大陆的。”
他顿了顿,拿起桌上的公文包,转身就准备走。
“不过看来,陈经理你…… 只想守住你那个小小的泳池。”
“等等!”
詹姆斯?陈几乎是吼出来的,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之前的风度荡然无存。
他不能让他走!
如果今天江盛雄走出了这个门口,他错过的,可能不仅仅是一个项目,而是他詹姆斯?陈这辈子最大的机会!一个足以让他摆脱父荫,真正在香港商界封神的机会!
江盛雄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隔着几米的距离,透过金丝眼镜,淡淡地看着他。
那眼神,让詹姆斯?陈感觉自己像个赤身裸体的傻瓜。
“陈经理,” 江盛雄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平静和疏离,“我的时间,很宝贵。”
“如果你只是想买我一粒‘大力丸’,那就没得谈。但如果你想学怎么亲手炼丹……”
他伸出三根手指。
“三天后,带着你的诚意,来观塘找我。”
说完,他不再停留,拉开会议室的门,在女秘书惊愕的目光中,迈步离去。
巨大的会议室里,只剩下詹姆斯?陈一个人。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他看着江盛雄离去的方向,又看了看窗外那片曾让他引以为傲的维港景色。
他第一次觉得,中环的空气,原来也不是那么香甜。
观塘。
那个他从未踏足过的,在他印象里只有铁锈、汗水和尘埃的地方,此刻,却仿佛成了世界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