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九龙城寨。
这里没有黑夜,只有不同程度的昏暗。头顶是纠缠如毒蛇的电线和水管,遮蔽了天空;脚下是永远湿滑、散发着霉菌与馊水气味的石板路。
江盛雄高大的身影在狭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过的巷子里穿行,像一艘破冰船,沉默而坚定。
他走得很快,每一步都踏在自己熟悉的节点上。这里是他的主场,哪怕他已经离开多年,肌肉的记忆依然刻印着这座黑暗迷宫的地图。
胸口内袋里,那颗用手帕包裹的钻石,像一块烧红的炭,隔着几层布料,依旧烫得他心口发慌。
那不是两万块钱。
那是一张通往天堂的门票,也是一张直达地狱的请柬。
他江盛雄半生浮沉,从双花红棍做到一方堂主,见过的钱能铺满这间屋子,可没有一分钱,像今天这颗石仔一样,让他感到恐惧。
这不是打打杀杀能抢来的钱,也不是卑躬屈膝能讨来的钱。
这是他女儿,用他看不懂的“神仙手段”,从一堆垃圾里凭空变出来的。
这钱,干净得像天上的月光,也邪门得像地府的引路灯。
他必须为这笔钱,找一个配得上它的“阎王爷”。
穿过一片挂满了滴水衣物的“一线天”,绕过一个当街开档的地下牙医诊所,空气中血腥味和消毒水味混杂。最后,他在一间毫不起眼的茶寮门口停了下来。
茶寮没有招牌,门口挂着一盏昏黄的灯笼,上面用墨笔写着一个“静”字。
这里是“静心茶寮”,城寨里为数不多的“清静地”。能来这里喝茶的,都不是一般人。要么是上了年纪、退隐江湖的叔父辈,要么是各路字头之间需要“讲数”时,找个中间人做公证的地方。
茶寮的老板,人称鼎爷。
江盛雄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叮铃——”
门楣上的铜铃发出一声脆响。
茶寮里客人不多,三三两两,各自占据一角,低声交谈,或是独自品茗。见到江盛雄进来,几道目光扫过来,锐利如刀,但很快又都收了回去。
一个穿着白褂的伙计上前,懒洋洋地问:“先生,一位?”
“我找鼎爷。”江盛雄的声音压得很低。
伙计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那身洗得发白的廉价衣裤,和这里讲究的氛围格格不入。但他没有表露出半分不屑,只是点了点头:“请稍等。”
江盛雄没有坐,就站在柜台前,身形笔直,像一根标枪。
他知道,鼎爷在考验他。考验他的耐心,也考验他的底气。如果他坐立不安,东张西望,那他今天这趟就白来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茶水的香气,混杂着若有若无的檀香味,在空气中弥漫。
终于,通往后堂的竹帘被掀开,伙计走了出来:“鼎爷请你进去。”
后堂不大,布置得古香古色。一张八仙桌,几把太师椅,墙上挂着一幅“宁静致远”的书法。
一个穿着灰色长衫,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老者,正坐在桌边,慢条斯理地冲泡着功夫茶。
他就是鼎爷。
“阿雄?”鼎爷抬起眼皮,透过老花镜片看了他一眼,声音不咸不淡,“好多年不见,你倒是没怎么变。”
“鼎爷,您安好。”江盛雄微微躬身,江湖规矩半点不乱。
“坐。”鼎爷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将一杯刚冲好的茶推了过去,“听阿忠讲,你出来了。怎么,不在外面好好过日子,跑回城寨这个臭水沟里做什么?”
“外面日子好,但没我的份。”江盛雄端起茶杯,没有喝,只是用指尖感受着杯壁的温度,“我今天来,是想请鼎爷帮个忙。”
“帮忙?”鼎爷笑了,放下紫砂壶,慢悠悠地说道,“阿雄,你我虽然有点交情,但当年你替‘和联胜’出头,打伤了我‘新记’的人,这笔账我可还记着。现在你落魄了,跑来找我帮忙,你觉得我凭什么要帮你?”
江盛雄面不改色:“就凭我手上,有一样鼎爷您一定感兴趣的东西。”
“哦?”鼎爷的眉毛挑了挑,“在城寨,除了白面和军火,我很难对什么东西感兴趣。怎么,你搞到了货?”
江盛雄摇了摇头。
他将茶杯放下,看了一眼四周,压低了声音:“鼎爷,借一步说话,行不行?”
鼎爷盯着他看了足足有十秒钟。
江盛雄的眼神,没有一丝闪躲。那里面有落魄,有恳求,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错过的笃定。
鼎爷缓缓站起身:“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一间更小的静室。
门一关,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声音。
“说吧,什么东西,搞得这么神神秘秘。”鼎爷的耐心显然有限。
江盛雄不再废话。他从内袋里,掏出那个被手帕层层包裹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然后一层,一层地解开。
当那颗经过完美切割的钻石,暴露在静室那盏明亮的白炽灯下时,鼎爷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
他这辈子,玩过玉,藏过古董,金条更是当废铁一样看过。可眼前这颗石仔,不一样。
它太亮了。
亮得不真实,亮得有些邪性。
那光芒仿佛有生命,从每一个切面里迸发出来,刺得他那双见惯了风浪的老眼,都有些睁不开。
“这是……”鼎爷摘下老花镜,凑了过去,几乎要把脸贴在桌子上。
“钻石。”江盛雄言简意赅。
“废话!我当然知道是钻石!”鼎爷没好气地骂了一句,但他伸向钻石的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了,显得异常谨慎,“哪来的?周大福的保险柜被你撬了?”
“鼎爷,您说笑了。我要是有那本事,还会来找您?”江盛雄沉声道,“东西的来路,您不用问。您只要告诉我,这东西,吃不吃得下。”
鼎爷重新戴上眼镜,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珠宝商用的高倍放大镜,夹在眼眶上,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起那颗钻石,对着灯光仔细观察。
越看,他的脸色就越凝重。
“圆形明亮式切工……这切工,好犀利!比弥敦道那些老师傅的手艺还好……”
“颜色……顶级。里面……干净得像水一样。”
“八心八箭……扑你个街!真的是八心八箭!”
鼎爷猛地抬起头,看向江盛雄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从审视,变成了震惊,甚至带上了一丝敬畏。
他混迹珠宝黑市多年,自然是识货的。这种品质,这种切工的钻石,别说是在香江,就算拿到欧洲去,也是收藏级的珍品!
“阿雄,你老实告诉我,这东西,你是不是从哪个洋鬼子手里弄来的?”鼎爷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鼎爷,规矩我懂。”江盛雄斩钉截铁,“货在这里,您给个价。”
鼎爷沉默了。
他死死地盯着那颗钻石,眼神中的贪婪一闪而过,但很快就被理智压了下去。
这东西太烫手了。
他吃不下。
如果他敢黑掉这颗钻石,他毫不怀疑,眼前这个看似落魄的江盛雄,会变成一头疯虎,跟他同归于尽。能拿出这种货色的人,背后一定有他惹不起的靠山。
“这颗石仔,市价至少在两万五以上。”鼎爷缓缓说道,报出了一个比江小朵预估还高的价格。这是在表明他的诚意。
江盛雄心中一跳,但脸上不动声色。
“但是,”鼎爷话锋一转,“你没有证书,没有来路。拿到市面上,一文不值,还会惹来差佬。所以,你只能走黑市。”
“我明白。所以我才来找鼎爷您。”
“我吃不下。”鼎爷摇了摇头,“但,我可以帮你搭线。有个专收这种货的买家,犹太人,手眼通天。他肯出价,但价格,最多给你一万八。”
一万八。
从两万五砍到一万八,中间的七千块,就是鼎爷的介绍费,和买家规避风险的利润。
黑,但公道。
江盛雄几乎没有犹豫:“成交。”
他需要钱,现在,立刻!女儿的“神仙炉”还等着电费续命,他们的未来,需要第一笔启动资金。
“好,爽快!”鼎爷赞许地点了点头,“东西先放我这里,我让伙计给你写张字据。明天中午,还是这里,我让他带钱来,你来收钱。”
“不。”江盛雄却摇了摇头,“东西我带走。明天,我带东西来,他带钱来,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这是他最后的底线。钻石在手,他才有谈判的资格。
鼎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好。江盛雄,你虽然落魄了,但胆气还在。就照你说的办。”
……
当江盛雄再次回到那间破屋时,已是深夜。
他推开门,看到女儿并没有睡。
江小朵正趴在桌子上,借着昏暗的灯光,在一张捡来的香烟盒纸板上,用铅笔头画着一些他完全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线路图。
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熬得通红的眼睛里,没有担忧,只有平静的询问。
“搞掂了?”
“搞掂一半。”江盛盛雄走到桌边,一屁股坐下,给自己倒了一大碗凉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他将和鼎爷的交易,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女儿。
“一万八千块……”江小朵念着这个数字,点了点头,“可以了。有了这笔钱,我们就能启动下一步计划了。”
“下一步计划?”江盛雄一愣。
江小朵将手里的纸板推到他面前。
上面画着一个奇怪的装置,有线圈,有齿轮,还有一些她标注的“蓄电池组”、“逆变器”之类的名词。
“老豆,偷电不是长久之计。动静太大,而且效率太低。”江小朵的眼睛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我们要想让‘方舟’醒过来,并且能源源不断地为我们工作,就需要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发电站!”
发电站?
江盛雄看着纸板上那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图纸,又看了看女儿那张写满狂想的脸,感觉自己的脑子又不够用了。
“就凭这个?”
“不。”江小朵摇了摇头,她的目光,穿过肮脏的窗户,望向了远方观塘工业区的方向,那里,有几根高耸的烟囱,正日夜不息地冒着黑烟。
“凭它,还有整个香江的工业基础。”
她用铅笔,在纸板的空白处,重重地写下两个字。
“柴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