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哭声,终于渐渐平息。
阿玲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那股巨大的、几乎将她淹没的狂喜还未退去。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桌上那座红色的 “小山”,仿佛那不是钱,而是一个随时可能消失的海市蜃楼。
“阿忠…… 我…… 我是不是在做梦啊?” 她的声音又轻又飘,带着一丝不真实的恍惚。
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像是在触摸一件绝世珍宝,轻轻地碰了一下那叠钞票的边缘。那崭新纸币的硬挺质感,通过指尖传来,真实得让她又想哭了。
廖忠没有说话,只是伸出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痕的大手,握住了妻子的手。他的手掌干燥而温暖,充满了力量,将那份真实感,稳稳地传递给了她。
是真的。
一切都是真的。
“钱…… 这么多钱…… 我们放哪里啊?” 阿玲的脑子终于开始转动,第一个念头不是怎么花,而是怎么藏。在这个龙蛇混杂的徙置区,一万块现金,简直就是一颗会走路的炸弹。
“塞…… 塞床底下?”
“不行,老鼠会咬坏的!”
“那…… 放米缸里?”
“不行,万一受潮了怎么办?”
看着妻子六神无主,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在屋里团团转,廖忠那张被生活压得麻木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久违的、哭笑不得的表情。
他从那一万块里,抽出五张红彤彤的百元大钞,剩下的,用那张旧报纸重新包好,塞回给阿玲。
“这些,你先收好,找个地方藏起来。这五百蚊,今天花。”
“五百蚊?!” 阿玲的声音又尖了起来,“花…… 花这么多?买米买油都够我们吃一年了!” 在她心里,五百块已经是一笔天文数字了。
廖忠没有跟她争辩。他转身,看着一直躲在门帘后面,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既好奇又害怕的儿子廖家宝。
他朝儿子招了招手。
家宝犹豫了一下,还是怯生生地走了过来。
廖忠蹲下身,第一次,他能平视自己的儿子,而不是拖着疲惫的身体,居高临下地看他。他伸手,摸了摸儿子那头有些枯黄的头发,柔声说道:“家宝,肚子饿不饿?”
小男孩点了点头,又飞快地摇了摇头,偷偷看了一眼母亲,不敢说话。
廖忠的心,又被刺了一下。
他站起身,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对还在发愣的妻子说道:“换衣服!我们出去吃饭!”
“啊?出去吃?”
“买些好菜!吃顿好的!” 廖忠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我说过,我是大总管!我的儿子,我的老婆,不能再跟我一起挨饿!以前没得选,今天,我们要一次性补回来!”
“补回来” 这三个字,让阿玲的眼圈又红了。这些年,她何尝不是在心里算着这笔还不清的 “苦账”。
她还想说点什么,想说不如在家自己煮,省着点花。但当她看到丈夫那双重新燃起火焰的眼睛时,所有劝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转身走进里屋,打开那个破旧的木衣柜,在里面翻找了半天,才找出一件压在箱底、有些发黄但还算体面的连衣裙。
廖忠则拉着儿子,走到水盆边,拧开水龙头,用一条硬邦邦的毛巾,仔仔细细地,给儿子擦干净了那张小花猫一样的脸。
“老豆……” 家宝小声地叫了一句。
“嗯?”
“我们…… 真的可以出去吃饭吗?”
“是!” 廖忠看着儿子眼睛里那既渴望又不敢相信的光,用力地点了点头,“以后,你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
一家三口,换上了自己最 “能见人” 的衣服,站在了铁闸门前。
廖忠拉开门,正午过后,楼道里依然是那股混杂着各种生活气味的熟悉味道。
隔壁张师奶家的门 “吱呀” 一声开了条缝,一颗脑袋探了出来,贼眉鼠眼地打量着他们一家。
“哎哟,阿忠,阿玲,你们…… 全家出去啊?” 张大妈的语气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好奇。刚才廖忠扔东西的动静,整层楼都听见了。
廖忠没有像往常一样,低下头匆匆走过。
他挺直了腰杆,那条跛了的腿,今天走起路来,仿佛都稳健了几分。他冲着张大妈,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被劣质香烟熏黄的牙。
“是啊,张师奶。带老婆孩子,出去风光风光。”
说完,他一手牵着儿子,一手护着妻子,昂首挺胸地,走进了楼道里那些探头探脑的邻居们或羡慕、或嫉妒、或鄙夷的目光中。
那道佝偻了多年的背影,今天,在昏暗的楼道里,却显得异常高大。
……
观塘,物华街。
这里是观塘最热闹的地方之一,大大小小的商铺、餐馆林立,人声鼎沸。
廖忠没有直接去吃饭。
他带着妻儿,走进了一家童装店。
“老板,帮我儿子,挑一套最漂亮的衣服鞋子!” 廖忠将一张一百块的港币,拍在了柜台上。
那老板原本爱理不理的眼神,在看到那张大钞时,瞬间就亮了,脸上的褶子笑成了一朵菊花:“好嘞!小靓仔,过来,随便挑,随便试!”
家宝从没进过这么光鲜的店铺,更没被人叫过 “小靓仔”,他紧张地抓着廖忠的裤腿,不敢动。
“去吧。” 廖忠推了推儿子的后背,“今天,你是主角。”
很快,家宝就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白色小衬衫,蓝色短裤,脚上还穿着一双白得发亮的胶鞋。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换了一身行头的小男孩,瞬间就从一个面黄肌瘦的 “徙置区孩子”,变成了一个精神抖擞的 “小少爷”。
阿玲看着焕然一新的儿子,眼眶湿润,捂着嘴,说不出话。
廖忠二话不说,又拉着她进了隔壁的女装店。
“不用了,阿忠,我的衣服还能穿……”
“不能穿!” 廖忠打断了她,“我老婆,怎么能穿旧衣服!挑!”
半个钟头后,当一家三口再次走在物华街上时,已经完全变了样。
廖忠自己也换了一件干净的白衬衫,虽然还是那条旧裤子,但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许多。阿玲换上了一件淡蓝色的新连衣裙,虽然人还是那么瘦,但脸上那股深入骨髓的愁苦之色,被冲淡了不少。
最开心的,莫过于廖家宝。他像一只刚出笼的小鸟,一会儿看看自己的新鞋子,一会儿摸摸自己的新衣服,小脸上洋溢着从未有过的灿烂笑容。
廖忠带着他们,走进了一家挂着 “深井烧鹅” 招牌的烧腊饭店。
“老板!斩半只烧鹅,一份叉烧,再炒个菜心,来一份粟米鱼肚羹!” 廖忠找了个卡座坐下,看都没看菜单,就豪气地报出了一连串菜名。
这些,都是他以前在船坞吃冷面包时,看着对面饭店里飘出的香气,在心里念叨了无数遍的菜。
阿玲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不停地在桌子底下拽他的衣角。
廖忠却只是拍了拍她的手,然后对老板娘说:“再来一碗猪脚姜,要多姜,多醋,够味的!”
猪脚姜,是香港女人坐月子补身体的佳品。阿玲当年生家宝,别说猪脚姜,连一只整鸡都没见过。
当老板娘将那碗黑乎乎、酸甜味扑鼻的猪脚姜端上来时,阿玲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一滴一滴,掉进了碗里。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将那酸甜的姜醋,连同这些年的辛酸、委屈和等待,一起咽进了肚子里。
那味道,先是酸得让她鼻子发紧,然后是甜得让她心里发暖,最后,是辣得她浑身都冒出汗来。
仿佛前半生所有的苦,都在这一碗猪脚姜里,被洗得干干净净。
家宝则抱着一只油光锃亮的烧鹅腿,啃得满嘴是油,小小的脸上,写满了幸福和满足。
廖忠没有怎么吃,他就这么看着,看着自己的老婆,看着自己的儿子。
胸口里,一股滚烫的热流在涌动,比刚才那碗猪脚姜的后劲还要足。
这就是家。
这就是他廖忠,用断了一条腿,坐了几年牢,又在船坞苟延残喘了几年,最终换回来的家。
他,江氏实业大总管,廖忠。
明天,就要正式上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