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盛雄豪情万丈地问完,准备迎接女儿那个宏伟蓝图的第一步。
他想象中,第一步,要么是去联络原料大亨,要么是去挖角港大理工科的高材生,再不济也得是去五金铺买几把最靓的开山刀看门口。
总之,得有大佬风范。
然而,江小朵只是从那个破烂的藤箱里,翻出几张皱巴巴的香烟盒纸板,又摸出那支用到只剩一小截的铅笔。
她头也不抬,一边在纸板上飞快地写写画画,一边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第一步,清洁。”
“清……洁?”
江盛雄的虎躯一震,脸上的豪情瞬间凝固,就像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冰水,连眉毛都差点结了霜。
他堂堂前和联胜红棍,观塘地头蛇见了他都要叫声雄哥的江盛雄,带着七十五万现金,盘下一栋工业大厦,准备大展拳脚,结果第一步是……搞卫生?
“冇错。”江小朵点点头,将其中一张写满字的纸板递给他,“这是清单。老豆,你负责去买。”
江盛雄接过那张散发着“雄狮”牌香烟味的纸板,低头一看,整个人都傻了。
只见上面用娟秀又密集的字迹写着:
“清洁用品类:地拖(长柄,棉纱头,五把)、水桶(铁皮,大号,五个)、扫把(胶丝,三把)、垃圾铲(两个)、工业用洗地粉(十磅)、玻璃水(两大樽)、毛巾(二十条)、劳保手套(十对)……”
看到这里,江盛雄的嘴角已经开始抽搐。
这他妈是开工厂还是开家政公司啊?
他耐着性子往下看。
“基础工具类:铁锤(大小各一)、螺丝批(十字、一字全套)、士巴拿(活动扳手,大中小三套)、电笔、拉尺(五米)、手推车(两部)……”
这还算正常,像点样。
但接下来的“电子零件类”,直接让江盛雄感觉自己的大脑被一万只蚂蚁爬过。
“电阻(各种欧姆,每样一百个)、电容(各种法拉,每样一百个)、二极管、三极管、集成电路(型号74LS系列)、焊锡(500克)、松香、万用表(一个)、电烙铁(40w,两支)……”
江盛雄瞪着“二极管”、“三极管”这几个字,看了半天,满脸都写着“我是谁,我在哪,这他妈是什么鬼”。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出来:“二……极……管?细妹,这是什么东西啊?是观音庙求来的护身符吗?”
江小朵从纸板上抬起头,用一种看山顶洞人的眼神看着她老豆,平静地解释道:“系一种电子零件,我们之后要用的‘神器’,核心就系这些像沙粒一样的东西组成的。”
江盛雄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剧烈的冲击。
他想象中的“神器”,就算不是什么金光闪闪的法宝,起码也得是几块大铁板加几个齿轮,充满工业力量感。
结果核心是这堆他连名字都念不顺的“沙粒”?
他指着清单,感觉自己的舌头都大了:“细妹啊,你写这些鬼画符,我认识它,它不认识我啊!我去哪儿买啊?深水埗那些二手贩子都没这么全的货啊!”
“所以我说,我们要招兵买马。”江小朵将铅笔放下,站起身来。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了厂房之外。
“廖叔,就是我们的第一个‘兵’,也是我们的后勤总管。这些采购的事,交给最稳妥。他人细心,有耐性,最重要的是,绝对信得过。”
江盛雄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女儿早就将一切都计算好了。
他负责冲锋陷阵,搞定笑面佛这种江湖大佬。
而廖忠,这个他最忠心、最稳重的兄弟,则负责打理后方,将女儿脑子里那些天书一样的计划,变成实实在在的东西。
一个主外,一个主内。
而女儿,就是那个运筹帷幄的帅。
江盛雄看着自己这个身高还不到他胸口,身板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的女儿,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崇拜。
这哪里是他的女儿,这分明就是老天爷派来拯救他江家的女菩萨!
……
与此同时,廖忠正揣着那一万块钱,一瘸一拐地走在观塘的街头。
他的心跳得比在船坞打磨螺旋桨的砂轮机还要快。
那一沓厚厚的“红杉鱼”,用报纸包了好几层,紧紧地塞在他最里面的裤袋里,隔着几层布料,依然能感觉到那滚烫的、沉甸甸的质感。
那一万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大腿,更烫着他的心。
他每走一步,都觉得身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
路边等车的师奶,街角食烟的后生仔,甚至是从他身边经过的每一个人,在他看来,都像是准备扑上来抢钱的劫匪。
他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那只没受伤的手,死死地按住裤袋,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
他不敢搭巴士,更不敢搭的士,只能靠着自己这条跛腿,一步一步,从敬业街往自己住的徙置区挪。
那条平时走半个钟头就到的路,今天他感觉像是走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当他终于看到那栋熟悉的,密密麻麻如同蜂巢一般的“井”字形徙置大厦时,他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快虚脱了。
他住的地方,在七楼。
没有电梯。
他扶着冰凉的水泥栏杆,一级一级地往上爬。
楼道里,混合着各家各户的饭菜香、劣质香烛的烟火气,还有公共厕所里飘出来的骚臭味,形成一股独属于徙置区的,充满了生活辛酸与挣扎的气味。
邻居们看到他这个时间回来,都投来诧异的目光。
“阿忠,今天这么早下班啊?”
“是不是又被工头骂了?”
廖忠没有理会这些夹杂着同情与轻视的问候,他只是低着头,默默地爬着楼梯。
但他的腰,却在不知不觉中,比平时挺直了半分。
终于,他站在了那扇熟悉的,油漆早已剥落得斑斑驳驳的铁闸门前。
他深吸一口气,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我回来了。”
屋里,一个面容憔悴,头发有些枯黄的女人,正坐在小小的客厅中间,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弱天光,低头做着手上的活计。
那是“穿胶花”,一分钱一朵,她每天要穿上千朵,才能挣到几块钱,给家里买米买菜。
听到声音,女人抬起头,看到是廖忠,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担忧。
“阿忠?你…… 你怎么这么早回来?是不是…… 是不是船厂出事了?”
她叫阿玲,是廖忠的妻子。这个跟着他从风光到落魄,食尽了苦头的女人,早已被生活磨平了所有的棱角,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卑微与不安。
在她看来,丈夫提前下班,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我不在船厂做了。” 廖忠关上门,声音有些沙哑。
“啊?!”阿玲“霍”地一下站了起来,手里的胶花散落一地,脸上血色尽褪,“你…… 你被开除了?那…… 那儿子下个月的学费怎么办啊?我们……”
她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就在这时,里屋的门帘被掀开,一个约莫六七岁,面黄肌瘦的小男孩探出头来,怯生生地看着他们。
那是他们的儿子,廖家宝。
家宝看着暴怒边缘的母亲和沉默的父亲,吓得不敢出声,小手紧紧地抓着门帘。
廖忠看着惊慌失措的妻子,和眼神里充满恐惧的儿子,他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他没有解释。
他只是走过去,蹲下身,将妻子掉在地上的那些五颜六色的塑胶花,一朵一朵地捡起来,放回桌上的胶框里。
然后,他将整个胶框,连同旁边几大袋还没穿的原料,一起拿了起来。
“阿忠,你做咩?”阿玲不解地看着他。
廖忠没有回答,他拉开铁闸门,走到外面的公共走廊上,将那几大袋谋生的工具,“呼”的一声,全部扔进了楼下那个巨大的垃圾槽里。
“砰——咚!”
沉闷的回响,从垃圾槽深处传来。
阿玲和家宝都惊呆了。
“廖忠!你疯了啊!你干什么啊!”阿玲终于反应过来,冲了出来,趴在栏杆上,看着那几袋胶花消失在黑暗的深渊里,急得捶胸顿足,“那些是钱啊!我们下个月吃饭就靠它们了!”
整个楼层的邻居,都被这边的动静惊动了,纷纷打开门,伸长了脖子看热闹。
廖忠没有理会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
他拉着还在哭喊的妻子,回到屋里,“砰”的一声关上了铁闸门,将所有的喧嚣都隔绝在外。
“你听我说!” 廖忠双手按住妻子的肩膀,双眼通红,一字一句地说道,“以后,你不用再做这些了!不用再为几毛钱跟人争得面红耳赤!不用再看别人脸色!”
“我不做这个,我们吃什么啊?你这个没用的东西!你是不是想逼死我们母子俩啊!” 阿玲用力捶打着他的胸口,哭得撕心裂肺。
廖忠任由她打着,直到她没了力气,瘫软在他怀里。
他才从裤袋里,掏出那个用报纸包着的,沉甸甸的方块,放在了桌子上。
他一层,一层地,慢慢地,打开那张早已被汗水浸湿的报纸。
当那一片刺眼的,带着魔力的红色,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阿玲眼前时,她的哭声,戛然而止。
屋子里,瞬间安静得只剩下夫妻俩粗重的呼吸声。
阿玲的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地盯着桌上那座由一百张“红杉鱼”堆砌而成的“小山”。
她伸出手,想要去摸,却又不敢,手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抖着。
“这…… 这里…… 多少钱?” 她的声音,细若蚊蝇。
“一万。”
“一……一万?!”阿玲感觉自己一阵天旋地转,差点晕过去。
她这辈子,见过最大面额的钱,就是一百块。而现在,这里有一百张一百块!
短暂的震惊过后,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
她猛地抓住廖忠的胳膊,声音凄厉:“阿忠!你跟我说实话!这些钱…… 是不是…… 是不是你又去……””
她不敢说下去。
她怕丈夫又回到了那条不归路,怕这短暂的富贵,是下一次牢狱之灾的开始。
“唔系!”廖忠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她。
他看着妻子的眼睛,那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坚定与明亮。
“是雄哥。雄哥回来了。”
“雄哥?”
“他带着他女儿,盘了个工厂,要做正当生意。他找我,不是叫我打架,不是叫我收账。”
廖忠挺直了那根已经佝偻了许多年的腰杆,每一个字,都说得铿锵有力。
“他叫我,做他江家的…… 大总管!”
大总管!
这三个字,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这间昏暗、破败的小屋。
阿玲愣住了,她看着自己的丈夫,看着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重新焕发出的神采,看着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重新燃起的火焰。
她知道,他没有说谎。
这个男人,她的丈夫,真的不一样了。
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
但这一次,不是因为恐惧和绝望,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劫后余生的狂喜。
她扑进丈夫的怀里,放声大哭,将这些年所有的委屈、辛酸和等待,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
门口,小小的廖家宝,也看懂了。
他看着桌上那叠厚厚的钱,又看看紧紧相拥的父母,那张总是带着怯懦和自卑的小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带着泪痕的笑容。
廖忠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妻儿,感受着口袋里那沉甸甸的,属于“大总管”的薪水。
他想起江盛雄的话。
“跟她们说,你老公,你老豆,不再是船厂的跛脚佬!是观塘敬业街,江氏实业的大总管!””
他做到了。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狭小的窗户,望向敬业街的方向。
那里,有他失而复得的尊严,有他未知的未来,也有一片等待着他们去开创的江山。
江家的第一根梁,此时此刻,终于被牢牢地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