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屋正义的世界在剧痛中迅速坍缩、变暗。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的感觉正在远去,半藏那张扭曲得意的脸和嘈杂的喊杀声也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模糊不清。
然而,在这意识沉入无边黑暗的前一刻,时间的流速似乎被无限拉长。
走马灯,开始了。
他首先嗅到的,是记忆中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海腥味,混杂着血锈和焦糊的气息。
眼前是颠簸摇晃的船舱,火光冲天,喊杀声四起。年轻的自己,浑身是伤,握着卷刃的刀,背靠着桅杆,被穷凶极恶的海贼团团围住。视线已经开始模糊,力气正随着伤口流淌的血液一点点消失。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淹没了心脏。
就在他准备放弃,迎接死亡的时候——一道身影,如同撕裂暴风雨的惊雷,悍然撞入了战圈!
刀光快得看不清轨迹,只有冷冽的寒芒闪烁,每一次闪烁,都必然伴随着一名海贼的惨叫和倒地。
那人身形算不上特别高大,但那份一往无前、斩碎一切的决绝气势,却仿佛战神临世。
最后,那人停在了年轻的莱屋正义面前,甩了甩刀上的血珠,侧头看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还能站起来吗?”
——那是千里佑。他第一次遇见他的大人。
画面跳转。
那是在千里氏那古老破败、却承载着无尽重量的老宅道场里。
空气中弥漫着汗水、尘土和钢铁摩擦的气息。他一次次地被击倒,手中的刀被轻易挑飞,身上布满木刀抽打的青紫痕迹。
“力道太散!”
“步伐虚浮!”
“心不静,如何御刀?”
千里佑的声音严厉得不近人情。
但每一次他挣扎着爬起,都能看到大人那双深邃眼眸中,除了审视,还有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期待。
是在那里,他学会了真正的刀术,更学会了“守护”的意志。
柴门二郎那小子总在一旁龇牙咧嘴地跟着练,偶尔还会偷偷给他递水。
他们三人并肩而立,听着大人以“常道恢宏,鸣神永恒”激励奥诘众…
那些热血沸腾、生死与共的岁月,那些被绝对信任和引领着的日子,如同温暖的火焰,驱散了此刻身体逐渐蔓延开的冰冷。
最后的画面,定格在一年前的稻妻城郊。
风雨声呼啸。大人解下【踏雪】与【离殇】,郑重地交到他和二郎手中。大人的眼神沉重而信任。
“…守护好…稻妻。”
“…替我…斩出一条路来!”
那托付的重量,至今仍压在肩头。
……守护……
……斩出一条路来……
大人……我……
无尽的黑暗与冰冷即将吞噬最后一丝意识。
对死亡的恐惧,对未能完成任务的愧疚,对无法再追随那个身影的不甘……种种情绪如同巨蟒般缠绕着他下沉的灵魂。
但就在这彻底的沉沦边缘,那走马灯中所有的画面——最初的拯救、严酷的锤炼、炽热的并肩、最后的托付——所有这些碎片骤然凝聚!化作一点极致纯粹、极致灼热的不甘火焰,在他即将熄灭的生命核心轰然爆发!
不!!!
我岂能……死于此地?!
死于……此等鼠辈之手?!
大人的路……还未铺平!!!
一股根本无法用常理解释的力量,如同回光返照的火山,从他千疮百孔的残躯最深处猛烈喷涌!
压榨出了超越生命极限的最后一份气力!
半藏正俯下身,带着胜利者的狞笑,想要确认莱屋正义的死亡,或许还想割下他的首级去邀功。
就在他靠近的刹那——
地上那具本该彻底冰冷的“尸体”猛然睁开了双眼!
那眼中已无濒死的涣散,只剩下一种近乎燃烧生命的、纯粹到极致的杀意和执念!
“什……?!”
半藏的狞笑瞬间冻结,化为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
莱屋正义的左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探出,并非格挡,而是任由半藏仓促回防的刀锋割裂手臂,死死抓住了他持刀的手腕!
巨大的、完全不似将死之人的力量传来,捏得半藏腕骨咯咯作响,让他发出一声痛呼!
与此同时,莱屋正义的右手——那双一直紧紧握着、即便倒下也未曾松开的刀——动了!
没有复杂的招式,没有炫目的技巧。
只有凝聚了他一生所学的全部意志、全部忠诚、以及全部生命的最后一点力量,化作一道最简单、最直接、最快疾的——突刺!
“噗嗤——!”
刀锋精准地、毫无阻碍地刺入了半藏因惊愕而大张的嘴,从后颈贯穿而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半藏脸上的惊恐彻底凝固,眼睛瞪得几乎裂开,充满了荒谬和无法理解。
他徒劳地发出几声“咯咯”的喉音,鲜血从口中和颈后喷涌而出。
莱屋正义死死盯着半藏那双充满恐惧和不解的眼睛,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刀柄猛地一绞!
然后,他松开了手。
半藏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向后轰然倒地,溅起一片泥水,彻底没了声息。
做完这一切,莱屋正义眼中那燃烧的光芒急速褪去。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试图转向千里佑所在的方向,似乎想要再看一眼,嘴唇微微颤动,仿佛想说什么。
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能说出,什么也没能看到。
那伟岸的身躯失去了最后支撑的力量,缓缓地、却带着一种无法撼动的坚定,向前倾倒,最终伏在了泥泞之中。
太刀依旧紧握在他手中,刀身半没于泥土,仿佛一座沉默的墓碑。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和半藏的尸体,试图洗去血迹,却只能让那一片暗红蔓延得更广。
莱屋正义,这位忠诚的扈从,最终以最惨烈、最决绝的方式,践行了他的诺言,为他誓死效忠的大人,斩灭了眼前的叛徒,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至死,面朝他所守护的方向。
……
剧痛。
这是你意识复苏后的第一感觉。
仿佛全身的骨骼都被碾碎,每一寸肌肉都在灼烧,尤其是右腿和侧腹,传来阵阵撕裂般的痛楚,提醒着你昏迷前那场绝望的伏击。
你艰难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了片刻才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粗糙的岩壁,上面凝结着水珠,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土腥味、草药苦涩的气息,以及……淡淡的血腥味。
篝火在角落噼啪作响,提供一个微弱的光源和些许暖意。
你试图移动,却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牵动了全身的伤口,疼得你倒抽一口凉气。
“别动!”
一个紧张而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猛地转头——这个动作又让你眼前发黑——看向声音来源。
一个身影正慌忙从岩洞入口处跑来,手里还捧着一些捣碎的草药。
那张脸……沾着泥污,带着疲惫和惊魂未定的苍白,眉眼间却有一种让你恍惚的熟悉感。
“阿……纯?”
声音沙哑。
“是…是我!千里大人!您…您终于醒了!”
阿纯扑到你身边,手里的草药差点打翻,眼圈瞬间就红了,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激动和后怕: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这里……是哪里?我……”
你的记忆如同碎片般涌入脑海——暴雨、箭矢、雷光、裟罗挡在他身前的背影、贯穿身体的剧痛……以及最后,体内某种东西轰然断裂、引动天威的恐怖感觉。
“是八酝岛靠近名椎滩的一处隐秘岩窟。”
阿纯急忙解释,手忙脚乱地想帮你检查伤口,又怕弄疼你。
“您已经昏迷一天一夜了。”
“我怎么……到的这里?”
你艰难地喘息着,感受着体内空荡荡的虚弱和无处不在的痛:
“那些伏兵……”
提到伏兵,阿纯的脸上瞬间褪去了血色,眼中浮现出巨大的恐惧,仿佛回忆起了什么极其可怕的景象。
“是…是您……”
他声音发颤,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
“您……您当时……突然……爆发出……好可怕的力量……”
他语无伦次,努力组织着语言:
“就像……就像所有的雷霆……都从您身体里炸开了一样!白色的……紫色的……光是看一眼就觉得眼睛要瞎了……声音大得什么都听不见……”
阿纯的身体微微发抖:
“我躲在很远的一个石头缝里……等……等了好久好久……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我才……才敢出来……”
他咽了口唾沫,脸上满是惊惧:
“然后……我就看到……看到您倒在那里……周围……周围什么都没有了……那些埋伏的士兵……还有弓箭……好像……好像都被雷……劈成灰了……”
你沉默了。
你隐约记起了那种力量失控、毁灭一切的感觉。
是那份契约?还是……别的什么?在濒死之际,你体内那非人的部分终究还是彻底爆发了吗?
你看着阿纯依旧带着稚气却饱受战争摧残的脸,缓声道:
“谢谢你,阿纯。救了我。”
阿纯连忙摇头,有些手足无措:
“我…我没做什么……就是刚好看到……把您拖到这里已经很勉强了……而且……而且不止您一个人……”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悲伤:
“我还看到了义常前辈……他……他……”
阿纯的声音哽咽了:
“他为了让我逃出来报信……一个人挡住了三个幕府的忍者……他……他战死了……”
岩窟内陷入了短暂的死寂,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洞外隐约的风声。
“义常……”
你闭上眼,一个总是沉默却可靠的老兵形象浮现在眼前。
又一个人……因这场战争而死。
阿纯抹了把眼睛,声音里带着迷茫和痛苦:
“千里大人……我不明白……义常前辈是那么好的人……为什么会这样……还有那些被雷……我只是个打铁的……我们到底为什么……要打这场仗啊?大家……大家不是都生活在稻妻吗?”
你睁开眼,望着岩壁顶端的阴影。
阿纯的问题,何尝不是你心中反复盘桓的疑问。
为了将军的【永恒】?
为了幕府的权威?
还是为了某些人的野心?
你看着自己颤抖的、曾引动雷霆的手。
这力量,夺走了无数生命,其中有多少是像义常那样,只是各为其主、别无选择的普通人?
“是啊……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充满了无尽的惘然。
战争的宏大叙事在个体冰冷的死亡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荒谬。
沉默良久,你深吸一口气,压下了翻涌的情绪。
现在不是沉溺于痛苦的时候。你还有必须要做的事,必须要见的人。
“阿纯。”
你看向少年,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起来:
“珊瑚宫心海……她在哪里?你刚才说,不止我一个人?”
阿纯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眼神有些闪烁和犹豫。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最终低下了头。
你的心沉了下去。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你。
“阿纯!”
你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严厉:
“告诉我!”
阿纯被你的语气吓得一颤,猛地抬起头,脸上挣扎了片刻,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
他站起身,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
“她……她在里面……您……您自己看吧……”
他举着一个小小的火把,示意你跟上,然后转身走向岩窟更深、更阴暗的角落。
你强忍着剧痛,艰难地撑起身体,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跟着阿纯向里走去。
火光摇曳,照亮了前方。
在岩洞最深处,一块相对平整、铺着干燥杂草的石台上,静静地躺着一个人。
她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得透明,仿佛一碰即碎的瓷娃娃。
平日里那双智慧沉静的蓝眸被长长的睫毛覆盖,失去了所有神采。华丽的服饰有些凌乱,沾染了些许尘土和深色的水渍(或许是血迹),胸口只有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正是海只岛的现人神巫女,反抗军的领袖——珊瑚宫心海。
她显然也经历了极大的冲击,陷入了深度的昏迷之中。
你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昏迷不醒的心海,又想起外面那片被自己无意间化为焦土的战场,想起死去的义常,想起迷茫的阿纯,想起仍在名椎滩血战的双方将士……
所有的因果,所有的矛盾,所有的牺牲与坚持,仿佛在这一刻,都汇聚到了这个阴暗潮湿的岩窟深处,汇聚到了这个昏迷的少女和你这个重伤的“敌人”身上。
风暴似乎暂时停歇,但更大的抉择,正如同阴云般笼罩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