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奔驰,寒意侵骨。
归海一刀如同一道融入夜色的鬼魅,不敢纵马疾驰,生怕蹄声惊破这京畿重地的沉寂。他全力施展轻功,身形在高低错落的屋脊与深邃的巷道间疾速穿梭,由森严的皇城向那权阉聚集、守卫森严的东厂方向潜行。
初春的京城干燥异常,连日无雨,冷风刮过脸颊,带着尘土的气息。在这全力奔袭的寂静之中,一段深埋了十六年的潮湿记忆,却毫无征兆地撞入他的脑海——那是冰冷刺骨的雨,和雨中的一丝微暖。
那时,他刚刚拜入铁胆神侯门下,入护龙山庄不足一月。与早已打下坚实根基的段天涯和灵秀聪慧的上官海棠相比,他入门最晚,武学资质虽然不俗,但似乎与大内密探的培养方向颇有差距。少年心性,倔强孤傲,强烈的自卑与不甘驱使着他,前一夜又在后山密林中将那套家传刀法反复锤炼直至力竭,天将破晓时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简陋的草庐歇息。
天刚蒙蒙亮,晨雾未散,天涯便已准时召集二人,围着训练场旁那片茂密的竹林开始例行的晨跑。这片场地经由神侯特意改造,地面凹凸不平,遍布坑洼与隐秘的障碍,极难行走。时值冬春之交,林间本就晨雾弥漫,而那一日,空气中的水汽格外的重,凝成了浓白的湿雾,笼罩四野,脚下的泥土小径也因此变得格外湿滑泥泞。
依照神侯前日新的要求,天涯沉稳地加大了训练的强度与圈数。他年长海棠与一刀三四岁,且早两年入门,根基最为扎实,虽已领跑数圈,却依旧气息绵长,步伐稳健,如同闲庭信步,神色不见丝毫波动。海棠紧随其后,额角已沁出细密汗珠,呼吸略显急促,但步法尚算轻盈,勉强能够跟上。而一刀则落在更后方,距离逐渐拉大,他咬紧牙关,面色发白,胸膛剧烈起伏,显然体力已接近极限,步伐开始凌乱虚浮。
再次跑回起点处的草庐时,赫然发现,平日公务繁忙、多是晚间才来考较功课的铁胆神侯,此刻竟负手立于庐前。他目光沉静地注视着三名义子。
看到天涯在领跑过程中,不时沉稳地回头,根据身后二位师弟的状态不着痕迹地调整着速度,神侯微微颔首,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当海棠与天涯并排跑过时,神侯轻轻挥了挥手。两人立刻会意停下。天涯气息平稳,海棠却忍不住以手撑膝,大口喘息,胸脯剧烈起伏。
又过了几息,一刀才步履蹒跚、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跑来。他昨夜休息太晚,体力本就未曾恢复,今日骤然加量,早已是强弩之末,加之晨起未曾进食,腹中空空,此刻饥乏交加,眼前阵阵发黑。就在即将到达的刹那,他脚下一软,竟踩入一个泥坑,身体彻底失去平衡,猛地向前扑倒在地,溅起一片泥水。
神侯静立原地,冷眼看着一刀狼狈扑倒,并未上前搀扶,只是淡淡开口,语气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累了?想要休息?”
站在神侯身后的海棠目睹此景,心中顿时一紧。她深知义父治下极严,尤其对这位新来的、性子孤冷的归海一刀更是要求苛刻,心道:“不好,义父这是要罚他了!”她不禁焦急地抬眼望向身旁的大哥段天涯,眼中流露出恳求与不安。
天涯接收到她的目光,却只是极轻微地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可妄动,自己亦沉默不语。
泥泞中的一刀闻言,身体微微一僵。他咬紧下唇,沉默地以手撑地,慢慢地、挣扎着站了起来,垂着头,任由污泥从额发上滴落,看不清脸上神情。
神侯见他满头满脸的汗水泥污,疲惫不堪,却并未有半分心软,反而对天涯令道:“将他双手束起,吊于树下,足尖堪堪触地即可。”随后,他的目光扫过一刀,声音冷冽如刀,“将来执行任务,危机四伏,你不可以累,更不可以休息!因为二者皆足以让你瞬间赔上性命!好好反省!”说罢,吩咐海棠自行继续训练,便带着天涯转身离去,再无多言。
天涯沉默地执行命令,取来绳索。他的绳结技巧极好,绑得松紧恰到好处,既不会让一刀轻易挣脱,又避免了绳索深深勒入腕中造成过度痛苦。
一刀被吊在草庐旁亭边的一棵老树下,双臂反剪高悬,全身重量几乎都落在被缚的手腕和勉强点地的脚尖上。不过片刻,手腕已是刺痛麻木,脚尖酸软欲坠,每一次细微的挣扎都带来更深的痛苦。他却始终紧咬着牙关,倔强地低着头,任凭汗水与泥水混合着流下,硬是一声不吭。
眼见义父和大哥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林间小径尽头,海棠立刻停下了手中练习的招式。她快步走到亭边,望着被吊起的一刀,看着他被绳索勒出深痕的手腕和那双沾满泥泞、仅以脚尖艰难支撑的布鞋,秀眉微蹙,略一思忖,便转身走到一旁,费力地搬起一块厚实沉重的青石板。
她知道的,一刀昨夜彻夜苦修,几乎未曾合眼——她素来睡眠极浅,昨夜一刀极轻的推门声和脚步声,早已惊醒了她。她也留意到,今晨集合时,一刀脸色苍白,唇色发干,显然是空着肚子。
海棠将沉重的石板稳稳垫在一刀不停颤抖的脚尖下。一刀察觉到她的举动,身体微微一僵,竟下意识地想背过身去,似乎不愿接受这份好意。海棠却不理会他那点别扭的倔强,执意将石板调整到最合适的位置。一刀僵持片刻,脚尖传来的酸麻刺痛终究战胜了那点别扭,他极其轻微地、几乎是难以察觉地将双脚踏实落在了石板上。顿时,紧绷的身体稍稍松弛了一些。
海棠见状,唇角轻轻弯了一下,拍了拍手上的灰尘。随即,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赶紧把手在衣襟上用力擦了擦,然后小心翼翼地探入怀中,竟掏出了一个尚且温热的馒头!
她一早便注意到一刀未曾进食,心中记挂,特意在晨训前悄悄藏了一个在怀里。刚才本想向义父求情,却被大哥用眼神制止——她明白,义父对一刀严格要求,是希望他能尽快强大起来,跟上大家的步伐。而大哥,也只是在捆绑时,默不作声地将绳结悄悄松了半分。
她将馒头递到一刀唇边,声音轻轻的,带着孩童特有的清柔:“吃吧。”
一刀下意识地偏头躲开,嘴唇抿得更紧。
海棠却不放弃,执拗地将馒头又往前递了递,几乎碰到了他的嘴唇。
一刀猛地抬起头,汗水浸湿的头发黏在额前,那双总是带着戒备与冰冷的眼睛,直直地望向这个比他还小了近两岁的孩子。在她清澈而坚持的目光中,他沉默了片刻,终于低下头,就着她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大口馒头。
海棠见他肯吃,脸上顿时绽开一个轻快明亮的笑容,仿佛驱散了周遭的阴霾。她依旧高高举着右手,耐心地喂着他。一刀不再抗拒,闷不吭声地一口接一口吃着,咀嚼得很用力,仿佛在和谁赌气,但那紧皱的眉头,却在不知不觉间缓缓舒展开来。
馒头吃了大半,天际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隆隆雷声。紧接着,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噼里啪啦砸落下来,瞬间连成雨幕,天地间一片水汽朦胧。
“呀,下雨了!”海棠伸出手,冰凉的雨水很快打湿了她的掌心。她像是忽然想到什么,急忙将剩下的半个馒头重新用油纸包好,飞快地塞回怀里,然后转身快步跑开。
望着她迅速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一刀眼中那刚刚升起的一点微光瞬间黯淡下去,他落寞地垂下了眼睛,唇线紧抿。然而,不过片刻,他终究还是不死心地再次抬起头,目光急切地投向她离开的方向。
紧接着,他的眼中骤然迸发出惊喜的光芒——只见海棠去而复返,怀里抱着一领宽大的、用来遮雨的草席,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水向他跑来。
她跑到亭边,踮起脚尖,左手费力地将厚重的草席往一刀身上披盖,尽可能为他遮挡风雨,右手则高高举起草席另一角,遮在自己头顶。然后,她望着亭外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的暴雨,清了清嗓子,竟用一种极认真的语调,清脆地唱起了一首简单的童谣:“一只青蛙两只眼睛四条腿,扑通一声跳下水;两只青蛙四只眼睛八条腿,扑通扑通跳下水……”
少女清亮而略带稚气的歌声,穿透哗哗的雨声,固执地在这片冰冷的雨幕中回响。她被雨水打湿的鬓发贴在脸颊旁,眼眸却亮晶晶的,带着笑意。
被吊着的少年一言不发,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仿佛要将这一幕深深烙进心底。他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喉头却像是被什么温热的东西堵住了。一直紧绷的、如同万年寒冰的脸上,竟不由自主地、一点点地融化开来,也漾开一抹极其浅淡、却真实无比的的笑意。
真好。
多年以后,归海一刀仍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个冰冷的雨天,回忆起草庐边亭檐下滴落成串的雨珠,回忆起那领粗糙却干燥的草席,回忆起那个小姑娘被雨水打湿的肩头和那双带着笑意的、亮得惊人的眼睛。
那歌声和笑容,如同撕裂厚重乌云的唯一一缕阳光,不管不顾地、径直照进他阴冷孤寂的心底最深处。
离开娘亲之后,那是他第一次,在滂沱大雨中,明明浑身湿透,心里却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的明朗与温暖。
冰冷的雨丝与温暖的回忆如潮水般退去,归海一刀猛地刹住身形,如同最警觉的夜枭骤然收拢翅膀,悄无声息地伏在一堵高大、阴冷的院墙之巅。墙内,便是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东厂核心重地。
他到了。
十六年的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压缩、重叠。当年那个在雨中需要同伴垫上石板、喂予温热的倔强少年,如今已是护龙山庄最锋利的刀刃,悄然抵近了阴森恐怖的东厂。
比预想中更快,但一路奔袭并未让他气息有丝毫紊乱,唯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比这京城的春夜更加寒冷锐利。下方,巨大的厂狱如同匍匐的巨兽,零星的火把在风中摇曳,映照出巡逻番子们拖长的、鬼魅般的身影,甲胄与兵刃偶尔碰撞,发出沉闷而危险的轻响。
胸腔之下,心脏沉稳而有力地跳动着,推动着血液,也翻涌着两个清晰无比的念头。
义父的命令清晰而坚决:探查东厂,并不惜一切代价,营救已然落入曹正淳之手的段天涯。
而另一个念头,更深、更沉,几乎压过了所有一切——是为了海棠。
他清晰地记得在宫门摇曳的灯火下,她强撑着伤体,满面愁容与疲惫,那双总是明亮灵动的眼睛里,盛满了对失陷于此的段天涯的深切忧虑。她未能说动皇帝放出天涯,那份无力与自责,一刀看得分明。
她是那样的喜欢他,而他只是想看着她再一次露出笑容。
他要救出他。
那个海棠身陷囹圄的大哥,那个十六年前会默默为他系上稍松绳结的兄长,那个铁胆神侯最爱重的义子,那个护龙山庄得天字第一号大内密探。
他会斩开这龙潭虎穴,将段天涯带回去。
他绝不容许那份温暖明亮的笑容,因失去段天涯而黯淡。
一念及此,一刀周身的气息愈发内敛沉凝,仿佛与脚下的阴影彻底融为一体。他缓缓调整呼吸,目光如最精准的尺,丈量着下方巡逻队伍的间隙,计算着灯光的死角,寻找着那稍纵即逝的潜入时机。
他像一尊凝固在黑夜中的石像,唯有眼中锐利的光芒,显示着他正全神贯注地等待着,等待着利刃出鞘,雷霆一击的那一刻。
一刀总是不愿见到海棠为难的。
他深吸一口冰冷沉寂的空气,将那首童谣和她雨中的笑颜,深深压入心底最深处,化为此刻极致的冷静与决心。
身影再次一动,他如一道没有实体的幽灵,利用巡逻卫士交错的短暂间隙,悄无声息地翻越高墙,彻底潜入了东厂这龙潭虎穴的核心之地。
他必须救出天涯,不惜一切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