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海棠那段关于海家堡覆灭、她自己于尸山血海中艰难求生的隐秘过往,归海一刀心中的思潮剧烈翻涌,他忍住心底的隐痛,悄无声息地从那尊巨大石龙的底座阴影下显出身形。
他没有走向三人,也没有开口说任何安慰或感慨的话语,只是静静地伫立在数步开外,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穿越稀薄的夜色,沉沉地落在海棠身上,仿佛要将她此刻流露出的脆弱与坚韧,一同刻入眼底。
今夜可谓大获全胜,不仅彻底解决了出云国使团这个心腹大患,更狠狠挫了东厂曹正淳的嚣张气焰,更难得的是,他们父子四人竟能在这风波暂息后,聚在这静谧温馨的庭院中,难得地敞开心扉,倾谈往事。
海棠看到一刀现身,心知他们方才的对话,他定然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望着不远处那个沉默如磐石的刀客,她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动,泛起阵阵涟漪,许多关于一刀的、尘封许久的记忆碎片纷纷涌起,生出一股想要更了解他的冲动。
一刀从小就格外孤僻。记得他刚被送到护龙山庄时,甚至能连续十天半个月不和任何人说一句话。无论她与大哥如何主动凑近、示好、分享趣事,他都像一块捂不热的寒冰,毫无反应。
若非初次见面时亲耳听过他开口,她几乎要认定这个新来的同伴是个天生的哑巴!他不仅拒绝交流,更有意避开他们,总是独自一人前往最偏僻的练功场,进行着严苛到近乎残酷的训练,天不亮就出去,直到深夜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影回来,仿佛要将自己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
况且,一刀的情况与他们又截然不同。天涯和她都是家破人亡、被义父收养的孤儿,而一刀,是被他母亲亲自送来护龙山庄的。这意味着,他在世间尚有血亲牵绊。彼时海棠自己刚经历灭门惨祸,内心创痛未平,尚且无法很好地面对自己的过去,加之与一刀也谈不上熟稔,自然无暇也无力去探究他深藏的过往。
后来,天涯大哥被义父单独带走进行更深入的训练后,她与一刀相处的时间渐渐多了起来,情况这才稍有好转。
不知从何时起,一刀身上的坚冰似乎裂开了一丝缝隙。他不仅每日能和她勉强说上几句话,甚至在她生辰时,还曾送过她一份精心准备的贺礼。
可自从三人各自学艺归来后,海棠沮丧地发现,一刀竟变得比童年时更加孤僻冷硬,周身仿佛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冰墙,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她真不知道,自己在哀牢山跟随无痕公子学艺的那九年,他独自一人是如何度过的。
想起四年前自己刚回京,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去找他,试图重拾童年那点珍贵的情谊,却接连在他那里碰了几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他言语间不仅对她疏离,甚至对义父和大哥更时常流露出明显的锋芒,这让海棠不由得又生出几分怨懑之气,直想敲开他那颗榆木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固执又奇怪的念头!
今夜难得四人齐聚,气氛又如此融洽开明,彼此都如此开诚布公袒露了深藏的往事,当真是探寻他内心世界的绝佳时机。海棠深吸一口气,将目光转向始终负手而立、面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深邃的铁胆神侯,轻声问道:“义父,我似乎很少听您提起过一刀的事情。”
铁胆神侯闻言,右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他沉吟片刻,方才斟酌着缓缓开口:“今夜,若非你们主动开口,倾诉过往,为父亦不愿轻易提及你们的伤心旧事。一刀的身世……颇为特殊,他本人也极为抗拒与任何人谈论此事。就连为父,所知也实在有限。”
段天涯与海棠俱是一愣,不约而同地侧过身,带着探究与关切的目光,望向阴影中那个依旧挺直却更显孤寂的背影。海棠见一刀并未出言阻止,便鼓起勇气继续追问:“义父,您掌握的情报系统网罗天下秘辛,卷宗如此庞大……这样也查不到吗?”
神侯缓缓颔首,目光掠过一刀,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查,自然是查到了些许。但记录仅有寥寥数语,语焉不详。不过……”他话锋微转,语气中透出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对于为父而言,知道这些,已然足够了。”
海棠是何等聪慧之人,立刻听出义父话中的深意与不愿深谈的明显回避。她素来对神侯有着无条件的信赖与敬仰,既然义父认为已知的信息足以让他对一刀放心重用,且一刀虽性情孤冷,但对义父下达的任务从未有过丝毫违逆,执行得堪称完美,那么她自然也不愿违背一刀的意愿去强求窥探。
她当即乖巧地点点头,柔声道:“既如此,只要义父觉得放心,能够包容一刀如今的状态,我们便不会再多问了。”她心中暗想,往后自己与他相处时还需更多些耐心,才能继续化解他周身的坚冰。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再厚的心防,也总有春冰化尽、暖阳普照的一日。
神侯对海棠的进退有度、善解人意显然十分满意。他欣慰的目光缓缓扫过眼前这三个由自己一手栽培、如今已名动天下的义子义女,声音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骄傲:“找到你们三个,并将你们培养成才,是为父这一生,最大的成就。”
这三个孩子成长的速度远超他的预期,近年来随着他们陆续学成归来,不仅屡次挫败东厂的阴谋,在朝堂与江湖上的声望也日益隆盛,他筹谋多年的宏图大业,终于看到了成功的曙光。江湖上年轻一辈的所谓俊杰翘楚,他见过不少,但无一人能及得上他这三个孩儿的半点锋芒!这叫他如何不自满,如何不骄傲!
听着父亲如此直白而热烈的夸赞与认可,段天涯与海棠只觉得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一股与有荣焉的豪情充斥胸臆。他们近二十年来所有的刻苦修炼、每一次的出生入死,仿佛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最高的嘉奖——为了父亲的认可与赞赏,他们愿意付出一切。
海棠被这直白的赞誉弄得有些羞赧,脸颊微热。在她心中,义父是如神明般的存在,功绩彪炳史册,实在不必如此自谦。她由衷地说道:“义父武功盖世,天下皆知。连当年那个自称天下第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古三通,都最终败在您的手下。您怎可说自己是‘没有成就’呢?”
神侯却缓缓摇了摇头,目光深远:“武功练到极高境界,固然艰难,但终究只是一人之力。而拥有一双慧眼,能够寻找到真正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弟子,并将他们培养成才,这才是难上加难的事业。” 他顿了顿,声音中带着一种俯瞰江湖的慨然,“江湖之上,人才辈出,各领风骚数载,有名有姓的英雄豪杰如过江之鲫,但他们之中,至多能培养出一两个尚堪一看的亲传弟子。而为父,”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三人,充满了期许,“有足足三个!并且为父深知,你们的前路还很长,远未达到各自的巅峰,未来……不可限量!”
这番话也勾起了海棠心底埋藏多年的一个疑惑,她趁机问道:“义父既然如此看重我们,寄予厚望,为何当初不亲自教导我们武功,反而要让大哥远赴东瀛学习伊贺派忍术,让一刀去跟随‘霸刀’前辈修习绝情斩,又让我拜在无痕公子门下,远赴哀牢山学习琴棋书画、机关阵法、医卜星象这些的技艺呢?”
尽管师父待她极好,视如己出,但在“云槎天渡”的那九年里,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义父,思念着大哥和一刀,思念着护龙山庄的一切。
神侯的目光投向无尽的夜空,仿佛在参与一个长远的棋局,他缓缓道:“因为为父要的,是四个各有专长、各有独门本领、能够互补短长、应对各种复杂局面的大内密探,而不是……我的四个影子”
回想起进入护龙山庄后近二十年的点点滴滴,各自所学在任务中发挥的独特作用,以及他们三人凭借各自绝学在这次任务中默契配合、化险为夷的经历,海棠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段天涯也深以为然,正是不同的经历塑造了他们独特的优势,让他们聚是一团火,散作满天星。
然而,就在这片和谐、充满理解与期许的氛围中,今夜一直沉默的归海一刀,却却在此刻突然开口。他的声音冷硬,眼神更是锐利如刀,直直刺向铁胆神侯:“而且,这样一来,我们永远也摸不清你的武功底细。如果有一天我们背叛你,你要杀我们……会很容易。”
看到海棠对神侯那般毫无保留的信赖与孺慕,一刀心中莫名地涌起一阵不安。这位被海棠奉若神明的铁胆神侯,当真如她所想的那般完美无缺吗?呵,未必吧!想起自己这些年来执行任务时的所见所闻,想起某些隐秘的蛛丝马迹,他只觉心底泛起一丝寒意。他忍不住总想在海棠面前说些什么,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也好过她将来若窥见真相,会承受不住那巨大的失望与打击。
气氛骤然僵持起来。
海棠是由铁胆神侯亲自送往哀牢山的,此后每两年,神侯无论多忙,都会亲赴不系洲陪她过生辰,待她呵护备至,如同亲生女儿。而一刀,竟然用如此冰冷、甚至带着一丝恶意的揣测,全盘否定了义父多年来对他们的一片苦心,甚至是当着义父的面便直言刻薄!!这让她如何能忍受?
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混合着委屈与难以置信,瞬间冲上了海棠的心头。几乎是下意识地,她立刻开口,语气带着罕见的疾言厉色:“一刀!你为什么总是把事情想得如此偏激、如此不堪?义父对我们恩重如山,你怎可——”
听到海棠从未有过的严厉语气,一刀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确实有些过火。神侯对待海棠与天涯,终究是与对待他不同的。他抿了抿唇,看着海棠脸上明显的委屈与怨怼,他心中终究是不忍,喉结滚动了一下,将更尖刻的话语咽了回去。只捡了些相对缓和,却依旧带着警示意味的话说道:“恩再重,也重不过皇帝的一句话。若有朝一日,皇上要杀我们,我想……义父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听出了他话里那几分别扭的、试图缓和却依旧坚持己意的意味,海棠已然不愿深究了。她只觉得心口堵得厉害,为他如此看待义父而感到心痛,也为他对这个来之不易的“家”的冷漠而感到失望。她猛地别过脸去,不再看他,已然打定主意,近期内都不想再理会这个煞风景又冥顽不灵的家伙了!
夜风吹过,带着凉意,方才的温馨融洽,似乎也随着这突如其来的争执,悄然散去了几分。
神侯却并未因归海一刀那近乎叛逆的尖锐言辞而动怒,他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浑身散发着煞气的年轻刀客,随即缓步上前,伸出宽厚温暖的手掌安抚性地轻轻拍了拍海棠因气愤而微微颤抖的肩膀。
他的目光越过海棠,重新转向阴影中那个如同孤狼般的身影,目光了然,缓缓开口,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郑重:“一刀,你方才所言……虽不中听,却并非全无道理。”
段天涯站在一旁,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看得出义父是有意要开解海棠与一刀之间骤然紧绷的气氛,但他内心对一刀今夜屡次出言不逊、近乎“诛心”的揣测,实在难以认同。
他沉吟片刻,试图用一种更温和、更建设性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想法,遂斟酌着开口道:“但我始终相信,这人世间,终究还是美好的事物、真挚的情谊,要多一些。人心向善,义父与我们,更是肝胆相照,实在不该如此……” 他的声音温和而坚定,带着一种历经磨难却未曾泯灭的赤子之心所特有的光芒。
然而,铁胆神侯却缓缓摇了摇头,他转向段天涯,那双洞察世情的眼眸中,流露出一种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
“天涯,你天性仁厚,所见多是光明,所信多是良善,这是你的福气。” 他话锋微顿,语气陡然变得沉重起来,“但你若亲身经历了一刀当年修习‘绝情斩’的整个过程,亲眼目睹过他是如何被逼至绝境,如何亲手斩断一切牵绊,如何在血与火的炼狱中淬炼出如今这副心肠……你或许,就不会再如此轻易地作此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