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家,祠堂。
这里供奉着明家历代先祖的牌位,香火缭绕,庄严肃穆。
然而此刻,在这片沉凝的静谧之中,却多了一样东西。
一口薄皮的楠木棺材,就那么孤零零地停放在祠堂中央,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散发着一股死亡与不祥的气息。
棺内,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明锦珊的意识,就像被钉死在这方狭小的空间里。
龟息丹的药力太过霸道,它剥夺了她对身体的一切掌控,封锁了她所有的生机。她无法视物,无法言语,甚至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感官被剥夺到了极致,听觉却变得异常敏锐。
她能听到祠堂外风吹过屋檐的呜咽,能听到香炉里沉香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甚至能闻到楠木棺材本身那股独特的、混杂着尘土的陈旧气味。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她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一个时辰,还是一天。
这种身为“活死人”,只能被动等待未知的审判的感觉,比任何酷刑都更加磨人。
就在她的意识快要被这死寂的黑暗吞噬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那脚步声很沉,甚至有些踉跄,像是一个醉酒的人,又像是一个被抽走了全身力气的人,在地上拖行。
“吱呀——”
祠堂厚重的木门被推开,脚步声停在了棺材旁边。
接着,是一声沉重的闷响,棺椁的侧壁传来“咚”的一声震动,似乎有人跌坐在了地上,背靠着她的棺椁。
一股浓烈到刺鼻的酒气,混杂着悲伤到极致的颓唐气息,透过棺材的缝隙,丝丝缕缕地钻了进来。
明锦珊的心,猛地一揪。
是父亲。
“珊儿……我的珊儿……”
明清军的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与悔恨。
他没有哭嚎,只是靠着冰冷的棺木,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自语,像是在对女儿倾诉,又像是在对自己忏悔。
“爹对不起你……爹没用……爹不该答应的……”
“如果爹知道会是这个结果……爹当初就是拼着被逐出家门,也绝不会让你去冒这个险……”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无尽的懊悔。
“万贯家财,家族地位……都是狗屁!爹什么都不想要,只要你和你娘平平安安的……你那个不成器的弟弟,有明家的底子在,将来在神都谋个一官半职,安稳一辈子,也就够了……”
“都怪我……都怪我一时鬼迷了心窍……怎么就答应了**老爷子**的计划……”
轰!
“老爷子”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明锦珊黑暗的意识世界里轰然炸响!
她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一幕画面。那是她十岁那年,爷爷抚着她的头,用那双看似温和浑浊的眼睛看着她,说:“珊儿,你是我们明家最出色的麒麟儿,将来,整个明家的荣光,都要靠你。”
原来,所谓的“荣光”,就是被当做垫脚石和牺牲品吗?
她一直以来的所有疑惑,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她就说,以父亲明清军这样相对温和甚至有些懦弱的性子,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激进,敢于谋划刺杀冠军侯这等足以灭门的滔天大案。
她就说,父亲是如何能请得动单雄那样只听令于家主一人的顶尖客卿。
原来如此。
原来,这一切的背后,是那个早已闭关多年,不问世事,被整个家族奉若神明的……老爷子!
她的亲爷爷!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从心底最深处蔓延开来,瞬间冻结了她最后一丝对亲情的奢望。
她以为自己是在为父亲,为大房一脉争一条活路。
到头来,她和父亲,都不过是那位高高在上的老爷子,随手落下的一颗棋子。
一颗用来试探朝廷底线,用来搅乱江南这潭浑水的……弃子!
何其可悲!何其可笑!
明锦珊“看”着这片无尽的黑暗,第一次,无声地笑了。那笑意里,充满了被至亲之人背叛和利用的荒谬与凄凉。
就在这时,祠堂外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大老爷。”
来人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焦急。是苏辙,父亲身边最得力的管家,也是大房一脉最忠心的老人。
苏辙快步走进祠堂,看到失魂落魄瘫坐在地上的明清军,眼中闪过一抹不忍,但还是躬身行礼。
“大老爷,家主传来命令。”
明清军缓缓抬起头,那张往日里还算儒雅的脸,此刻布满了憔悴与血丝,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什么事?”他的声音干涩。
苏辙的腰弯得更低了,声音也沉重了几分:“家主令,明日……送小姐下葬。”
“你说什么?!”
明清军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因为起得太急,身体一阵踉跄,险些再次摔倒。他死死抓住苏辙的肩膀,双目赤红。
“明日下葬?头七未过,尸骨未寒,他怎么敢!这不合礼数!我女儿死得不明不白,他连让她安安稳稳走完最后一程都不肯吗!”
他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与悲痛而剧烈颤抖。
苏辙任由他的手指掐进自己的皮肉,脸上满是沉痛:“大老爷,下面的人传来消息,那位朝廷的巡察使……冠军侯沈天君,已经抵达扬州城了。”
他顿了顿,艰难地补充道:“……小姐的尸身,是锦衣卫亲自送回来的。家主说,丧事必须办得又快又大,要让全扬州的人都看到我们明家的悲痛。”
让全扬州的人,看到明家的悲痛?
还是让那位冠军侯,看到明家的“姿态”?
“用我女儿的丧事……去堵别人的嘴?!”
明清军如遭雷击,瞬间明白了这背后恶毒的算计。他身体晃了晃,一口气没上来,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
他指着那口棺材,老泪纵横。
“珊儿啊……我的珊儿!你活着的时候,为这个家殚精竭虑,死了……死了他们还要利用你!提前下葬,草草了事,你的神魂如何得以安息啊!”
“爹没用!爹对不起你啊!”
他捶胸顿足,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棺材里,明锦珊静静地“听”着。
她的意识,前所未有的清醒,也前所未有的冰冷。
看啊,这就是她为之奋斗了半生的家族。
这就是她豁出性命也想保全的亲人。
活着,是一枚棋子。
死了,是一面挡箭牌。
所有的价值,都被榨取得干干净净。
苏辙看着悲痛欲绝的明清军,叹了口气,上前扶住他。
“大老爷,节哀顺变。小姐……已经去了。”他的声音沉重而现实:“现在二房那边,因为小姐的‘死’,气焰嚣张到了极点。明清微那个小子,更是借机揽权,如今府里上下,几乎只听他一人的号令。我们大房一脉,已经到了悬崖边上!”
“家主的命令,我们不能不听。此时此刻,万万不能再节外生枝了!还望大老爷以大局为重啊!”
“大局为重……”
明清军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脸上的悲痛,渐渐被一种更深的无力与绝望所取代。
他怎能不知如今是何等形势?
女儿一死,他大房的顶梁柱就塌了。他自己是个什么货色,他心里清楚。那个远在神都的儿子明锦城,更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没了明锦珊,他拿什么跟野心勃勃的二房斗?
他攥紧的拳头,青筋毕露,却又在剧烈的颤抖中,一根一根地,无力地松开。
最终,他身上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整个人颓然地靠在冰冷的棺木上,闭上了眼睛。
良久,他摆了摆手,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与认命。
“……罢了。”
“如此,就……劳烦老苏你了。”
说完这两个字,他再也支撑不住,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在苏辙的搀扶下,失魂落魄地,一步一步地挪出了祠堂。
祠堂内,再次恢复了死寂。
明锦珊躺在黑暗中,静静地“听”着父亲远去的脚步声。
她的意识里,没有悲伤,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了恨意。
只剩下一片冰封千里的死寂。
下葬?
很好。
就让那个为了家族荣光,为了父亲期望,挣扎了二十多年,最后却沦为一颗弃子的明锦珊,彻底被埋葬吧。
从今往后,世上再无明锦珊。
她忽然无比期待明天的到来。
她想亲眼看看,当自己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那一刻,那些亲手将她埋葬的“亲人”们,脸上会是何等精彩的表情。
爷爷的算计,二房的毒计……她一笔一笔,都记下了。
这份“恩情”,她必将加倍奉还。
沈天君……
她默念着这个名字,冰冷的意识深处,燃起了一点幽暗而疯狂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