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一年至四十二年间,大明帝国的朝堂依旧在一种诡异的平衡与持续的消耗中缓慢运转。皇帝朱翊钧深居宫内,炼丹修道,对朝政的兴趣只局限于矿税(虽已大部分废止,但其遗毒仍在)和内帑收入,对边境战事、民生疾苦乃至官员任免,大多以“留中不发”或“着该部知道”应对。权力的真空使得党争愈发肆无忌惮,东林、齐、楚、浙各党以及依附于宦官的势力,围绕着有限的权力资源和话语权,进行着无休止的攻讦与倾轧。
在这片泥沼中,沈惊鸿和他的“技术务实派”只能艰难地寻找缝隙生存与发展。得益于太子朱常洛在有限范围内的庇护,以及沈惊鸿刻意保持的低调,“动力研习所”、“精密制造局”和“格物学堂”得以维持运转,并持续为边军输出改良的军械和受过基础训练的军官。蓟辽总督王象乾在辽东采取守势,利用火器优势巩固防线,与代善率领的女真部形成了对峙局面,边境暂趋平稳,但小摩擦不断,巨大的军费开支依旧是国家财政的沉重负担。
而在远离京城政治漩涡的福建沿海,那个被严格保密的船坞内,“鲲鹏计划”正悄然结出第一个果实。经过近一年多的紧张设计与建造,被命名为“海蛟号”的试验舰终于下水。
这艘船体型中等,依旧保留了完整的三桅风帆系统,从外观上看,与这个时代的大型广船或福船区别不大,显得颇为“传统”。然而,在其水线以下的尾部,隐藏着这个时代最具革命性的设计——一具由沈惊鸿亲自设计、经过多次水池(简易拖曳水槽)试验改进的双叶青铜螺旋桨。动力来自一台专门设计的卧式蒸汽机,通过一套复杂的齿轮和长轴将动力传递至螺旋桨。为了解决水下密封的难题,沈惊鸿最终采用了多层浸油麻绳填料的密封函,配合定期压注特制油脂,虽远非完美,在试航中仍存在些许泄漏,但基本实现了动力的有效传递。
首次试航在一个风平浪静的清晨秘密进行。当锅炉压力达到预定值,蒸汽涌入汽缸,伴随着“哐哧……哐哧……”的节奏声和螺旋桨在水下搅起的白色浪花,“海蛟号”开始在无风的情况下,缓缓但坚定地移动起来!它顺利地完成了加速、转向、甚至逆风航行等一系列测试。虽然蒸汽动力下的航速还不算很快,噪音和震动也很大,但其不依赖风力自主航行的能力,以及相比明轮船更好的隐蔽性和适航性,让所有参与项目的核心人员都激动不已。
出资的海商郑海远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他眼中闪烁着不仅是惊奇,更有一种看到巨大商机和武力的兴奋。他立刻意识到,这种船对于需要严格遵守贸易季风、时常面临海盗威胁的海商来说,意味着什么——更大的自主权,更高的安全性,以及潜在的、更快的航程。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海蛟号”的存在虽然保密严格,但其建造过程中大量物资的调动和人员的往来,还是引起了一些有心人的注意。尤其是与郑海远有竞争关系的其他海商集团,以及东南沿海一些与旧式水师利益相关的官员。
很快,弹劾的奏疏再次指向了沈惊鸿。这次,攻击的焦点更加具体:
“臣闻工部郎中沈惊鸿,勾结闽浙奸商,于沿海私造巨舰,形制诡异,非官非民,其心叵测!”
“沈某人所造之船,不依风帆,不用桨橹,竟以黑烟驱动,实乃妖物!恐惊扰海神,引发海患,动摇国本!”
“此举名为改良漕运,实为擅扩水师,结交外藩(指海商),图谋海外!请陛下明察!”
这些奏疏将技术问题妖魔化,将商业合作政治化,再次试图将沈惊鸿置于“违制”、“通匪”的危险境地。由于涉及“水师”、“海外”等敏感话题,连太子朱常洛都感到了压力,不得不暂时放缓了对“鲲鹏计划”的公开支持,指示沈惊鸿谨慎应对。
面对新的攻讦,沈惊鸿按照既定策略,坚决否认建造的是“战舰”。他通过徐光启等人在朝中发声,强调“海蛟号”乃为“探索漕运新法、试验高效牵引、兼为海商抵御海盗设计之商防两用船”,并将其与近年来东南沿海确实日益猖獗的海盗(其中不乏与倭寇、西方殖民者勾结者)联系起来,突出其“御侮”、“保商”的正当性。
同时,他指示郑海远,让“海蛟号”以“新型商船”的名义,进行几次前往日本或南洋的贸易航行,并刻意在一些公开场合展示其(在无风或逆风情况下)的独特机动能力,但严格控制蒸汽机的使用频率和时间,以“节省昂贵的燃煤”为借口,淡化其军事潜力,强化其商业属性。
这一策略起到了一定效果。毕竟,改善漕运、打击海盗是政治上无可指摘的理由。而且,“海蛟号”展现出的商业潜力,也打动了不少并非顽固派的官员和江南士绅,他们开始意识到这种新技术可能带来的巨大经济利益。反对的声音虽然仍在,但不再像之前那样一边倒。
就在大明内部为“海蛟号”争论不休之际,外部世界也在发生变化。来自荷兰的船只(红毛夷)在东南沿海的出现越来越频繁,他们与葡萄牙人在澳门附近的摩擦加剧,也开始试探性地袭击落单的中国商船。与此同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传来:占据台湾南部(此时明朝称之为“东番”)的荷兰人,与活跃在福建沿海的海商武装集团郑芝龙(历史上郑成功的父亲)发生了冲突。
郑芝龙势力庞大,亦商亦盗,对官方时而恭顺时而叛逆。他同样对荷兰人的扩张感到威胁。郑海远暗中向沈惊鸿传递消息,询问是否有合作的可能,暗示郑芝龙对“海蛟号”这类新式船只也表现出浓厚兴趣。
沈惊鸿意识到,历史的惯性依然强大。荷兰人的威胁是真实的,而像郑芝龙这样游离于体制外的海上力量,或许可以成为暂时利用、甚至争取的对象,共同应对来自海洋的挑战。这既带来了新的复杂局面,也可能是一个打破僵局的契机。
他站在“动力研习所”的院子里,耳边仿佛同时回响着朝堂的争吵、女真边境的战鼓、东南海疆的炮声,以及“海蛟号”蒸汽机的轰鸣。这个帝国,内忧外患,积重难返。他深知,自己推动的每一点变革,都如同在布满荆棘的荒原上垦殖,艰难无比。但“海蛟号”的成功试航,以及外部压力带来的潜在合作可能,让他看到了一丝裂缝中的光亮。他必须更加小心,也更加坚定地,在这诡谲的时局中,为即将到来的更大风暴,积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