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医道新芽(上)
万历三十七年的盛夏,在北方战事暂歇、东南海疆剑拔弩张、内陆灾荒与动荡并起的背景下,京城“动力研习所”的高墙内,沈惊鸿的思绪却飘向了另一个关乎国本民命的领域——医学。
福建洪灾后的疫情虽因他提出的超前措施得到部分控制,但各地传来的消息依然触目惊心。传统的伤寒疗法在面对复杂多变、尤其是大规模瘟疫时,往往力有不逮,误治、枉死者不计其数。沈惊鸿深知,在缺乏现代微生物学理论的古代,要想在医学上取得突破性进展极其困难,但他脑海中清晰记得一个名字——吴有性(字又可),那位在明末历史上撰写了《瘟疫论》,创立“戾气”学说,对温病学发展起到奠基作用的伟大医家。
《瘟疫论》的核心在于跳出了传统伤寒论“六淫”致病的框架,提出了“夫瘟疫之为病,非风非寒非暑非湿,乃天地间别有一种异气所感”,这种“戾气”可通过口鼻侵入,具有传染性,且不同瘟疫由不同“戾气”引起。这无疑是中医理论在传染病认识上的一次革命性飞跃,其思想雏形,正应孕育于这个瘟疫频发的时代。
“必须找到他!”沈惊鸿下定决心。此时吴有性 likely 还只是一位游走于民间、名声不显的郎中,依靠太医院或常规官府的渠道很难寻访。沈惊鸿想到了太子的力量,更想到了渗透于帝国各个角落的锦衣卫。
次日,沈惊鸿求见太子朱常洛。他没有过多解释理论,而是直接陈述利害:“殿下,去岁闽省大疫,今岁各地灾荒之后,恐又有疫情萌发。传统医理于时疫一道,常有扞格。臣闻江南民间有一奇医,名吴有性,字又可,于瘟疫诊治别有心得,或能补太医院之不足。若能寻得此人,加以扶持,系统总结其法,推广天下,活人岂止百万?此乃稳固民心、保全元气之要务,其功不亚于强兵利械!”
朱常洛经历了福建疫情和各地民变的震动,深知瘟疫与动荡往往相伴相生,是动摇国本的大患。他对沈惊鸿的判断已有相当信任,闻言立刻重视起来:“竟有此等奇人?若能寻得,确是国家之幸。此事……或可借助锦衣卫之力,暗中寻访,以免惊扰。”
“殿下圣明。”沈惊鸿补充道,“寻访时,可留意其是否对‘非风非寒’之热病、具有‘传染’特性之疾病有独到见解。找到后,可先请至苏氏‘慈幼医馆’相助,一则便于观察其能,二则内子苏卿卿亦通医理,可与之切磋,共研救人之术。”
朱常洛点头应允,随即通过隐秘渠道,向锦衣卫下达了寻访名医吴有性的密令。一张无形的寻人网络,悄然在江南乃至更广阔的区域内铺开。
就在锦衣卫暗中寻人之际,苏卿卿的“慈幼医馆”也迎来了新的挑战与机遇。随着牛痘接种法的初步推广和福建灾后防疫实践经验的积累,医馆在京城下层民众和部分开明士绅中积累了不少声望。前来求诊者日多,尤其各种疑难发热、具有传染倾向的病人被送来不少。这既给了苏卿卿大量的一手临床资料,也让她深感传统方剂在某些病症面前的无力。
她与沈惊鸿深夜探讨,沈惊鸿便将他所知的、关于《瘟疫论》的一些核心思想,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语言,小心翼翼地透露给她:“卿卿,我曾阅一些杂家笔记,有猜想认为,有些凶猛疫病,并非寻常风寒暑湿,或是一种更为细微、独特的‘病气’,可随呼吸、接触直接染人,且不同疫病,其‘病气’性质各异,故用药也当有别……”
苏卿卿聪慧绝伦,闻言美眸一亮,如同黑暗中见到一缕微光:“夫君此言,与我所见诸多病例隐隐相合!有些高热、发斑、传染极快的病症,用伤寒之法总觉隔靴搔痒。若依此论,则诊治思路当大变!首要或在‘避其毒气’,而后辨其‘毒气’性质对症下药,而非一味发散或攻下!”
她立刻开始在医馆的诊疗中尝试运用这种新思路,更加注重观察疾病的传染性、起病方式、症状特异性,并详细记录不同治法(包括一些她自己摸索的、侧重清热解毒、疏利透达的方子)的效果。沈惊鸿则利用“格物学堂”的资源,为她提供了更精确的天平(用于规范药量)、改良的显微镜雏形(虽然倍数极低,但已能观察一些粗大物体),鼓励她进行更细致的观察和记录。
数月之后,锦衣卫果然不负所托,在江南某地寻访到了时年约四十余岁、正在民间行医、对瘟疫治疗确有独到心得的吴有性。起初,吴有性对于被官府(尤其是名声不算太好的锦衣卫)找到颇为警惕,但得知是请他前往京城,与创办“慈幼医馆”、推广牛痘的沈夫人苏卿卿共同研讨医术后,疑虑稍减。加之锦衣卫态度还算客气,言明是太子关注医道,他便在半请半“护送”下,来到了北京城。
吴有性的到来,在“慈幼医馆”内掀起了一场静悄悄的医学革命。这位面容清癯、目光沉静的中年医者,性格有些执拗,但一谈及瘟疫,便眼中放光,言语滔滔不绝。他与苏卿卿一见如故——苏卿卿敬佩他丰富的临证经验和敢于质疑经典的勇气,吴有性则惊叹于苏卿卿的悟性、开放态度以及她所尝试的、基于细致观察和数据分析的新方法。
两人日夜切磋,吴有性系统地阐述了他尚在形成中的“戾气”学说,解释了为何瘟疫“非伤寒、非中风、非暑、非湿”,而是“感天地之戾气”。苏卿卿则分享了沈惊鸿提出的“病气”猜想、牛痘接种的实践依据,以及她按照新思路记录的大量病案和用药对比数据。
思想的碰撞激发出璀璨的火花。吴有性的理论在苏卿卿这里得到了系统的整理、验证和补充;苏卿卿的实践则因吴有性理论的指导而变得更加有的放矢。沈惊鸿则作为“催化剂”和“后勤部长”,为他们提供一切可能的支持:更规范的病历记录格式、药物有效成分的初步提纯尝试(如尝试用酒精萃取某些草药成分)、甚至提议建立严格的“病患分组对照”以验证疗法有效性(虽然受限于伦理和条件难以完全实施,但这种思想已植入二人心中)。
在沈惊鸿的建议和太子的默许下,一个名为“疫病研察社”的小型学术团体在“慈幼医馆”内部成立,由吴有性主导,苏卿卿协助,开始系统整理、研究各种瘟疫病例,并着手将吴有性的理论和他们共同的实践经验编纂成书,书名暂定为《瘟疫论辨》。这本书不仅包含了吴有性原有的“戾气”学说、达原饮等着名方剂,更融入了苏卿卿在防疫隔离、用药精准量化、临床数据记录等方面的创新,其内容之先进,远超历史上原本要晚些年才问世的《瘟疫论》。
这一系列举动,自然引来了太医院和一些保守医者的非议。“离经叛道”、“标新立异”、“妇人干政(指苏卿卿)”的指责声隐约可闻。但此时,太子朱常洛的态度起到了关键作用。他亲自调阅了部分“疫病研察社”整理的、对比新旧疗法疗效的案例报告,虽不能完全看懂其中医理,但那清晰的数据对比和显着的治疗效果差异,让他意识到这套新医学的价值。他再次顶住压力,对太医院的质疑不予理会,甚至私下拨款支持“疫病研察社”的研究。
沈惊鸿站在幕后,看着吴有性与苏卿卿在医学领域披荆斩棘,心中感慨万千。他知道,引入吴有性,推动《瘟疫论》的提前问世和深化,其意义绝不亚于造出几门新式大炮。这是在为这个多次多难的帝国,铸造一道无形的、却更为持久的“健康长城”。当战争的硝烟散去,当灾荒的伤痕平复,一个民族能否延续其文明的火种,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它能否在疾病的肆虐中存活下来,并保持足够的生机与活力。
医学的微光,与技术革新、军事强盛一样,都是他试图为这个时代点燃的、照亮未来之路的星火。而这一切,都与他身边那位聪慧坚韧的妻子,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他们不仅是生活的伴侣,更是在这条艰难改革路上,志同道合的战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