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惊鸿在皇极殿前那番关于“开海禁、图自强”的慷慨陈词,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深潭,在万历朝堂激起了层层波澜。凯旋的荣耀与巨额财富带来的冲击尚未平息,一场关于国家未来走向的激烈辩论便已悄然展开。
支持者主要来自几个方面:一是以太子朱常洛、徐光启、孙承宗为首的务实改革派,他们看到了新式火器的威力,也看到了海外贸易的巨大利益,认为这是解决财政危机、增强国力的良机;二是户部、工部等苦于国库空虚的衙门官员,那白花花的银子实在诱人;三是一些与东南沿海贸易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官员,以及部分被沈惊鸿的远见和战绩所折服的年轻官员。
然而,反对的声音同样强大且根深蒂固。
首当其冲的便是以都察院某些御史、翰林院部分清流以及一些理学名臣为首的保守派。他们的理由冠冕堂皇:
“祖宗之法不可变!海禁乃太祖高皇帝所定,以防倭寇、维治安,岂可轻言废弃?”
“重农抑商,方是立国之本。若人人逐利海外,谁人来事农耕?本末倒置,国将不国!”
“与夷狄互通有无,有损天朝体统,更恐邪说异端流入,败坏人心风俗!”
这些论调,沈惊鸿早已预料。他在随后的几次小范围廷议和奏疏中,逐一反驳:言及祖宗之法,他便以《孟子》“尽信书不如无书”回应,强调时移世易,需因时制宜;言及重农抑商,他便以此次缴获巨资可反哺农业、兴修水利为例,说明开源与固本并行不悖;言及夷狄邪说,他则强调关键在于“以我为主,取其精华,去其糟粕”,闭关自守才是真正的落后。
双方的争论在朝堂上僵持不下。而就在这时,一股更隐晦、却也更具分量的阻力,借由另一个敏感话题浮出水面——辽东。
这一日,朝会之上,关于是否部分解除海禁、于福建、广东先行试点的争论再起。一位资深的兵科给事中,在长篇大论反对开海之后,话锋突然一转:
“陛下,殿下,即便不论祖宗成法,如今国家心腹大患,仍在辽东!建州女真努尔哈赤虽死,其子代善、皇太极等人整合各部,势力复张,频频叩边,李如松总兵连番请饷增兵。当此之际,正应集中全国之力,巩固九边,应对陆上之危。若分心于海外,开辟第二战线,耗费巨资于水师、港口,岂非舍本逐末,自削陆防?倘若辽东有失,则京师震动,社稷危矣!孰轻孰重,请陛下、殿下明察!”
这番话,可谓击中了要害,也代表了许多北方出身、更关注陆疆安全的官员的普遍担忧。一时间,许多原本中立或态度摇摆的官员,也纷纷点头,觉得此言在理。毕竟,辽东的威胁是实实在在、迫在眉睫的,而海外之利,似乎还有些遥远和不确定。
压力瞬间来到了支持开海的一方,尤其是沈惊鸿身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想看看这位刚刚在海上取得大胜的年轻英雄,如何应对这关乎国家战略重心选择的难题。
沈惊鸿面色平静,他早已料到会有人拿辽东说事。他出列躬身,声音清晰而沉稳:
“陛下,殿下,王给事中所言,确是老成谋国之虑。辽东之患,关乎社稷,臣亦不敢有片刻或忘。”
他先肯定对方的出发点,随即话锋一转:“然,臣以为,巩固陆防与开拓海疆,并非水火不容,反而可相辅相成!”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臣:“辽东之局,症结何在?一在精兵,二在利器,三在足饷!而此三者,皆可与海贸相通!”
“其一,足饷!”沈惊鸿指向殿外方向,仿佛那堆积的金山银海仍在眼前,“此次吕宋之获,逾千万两之巨!若以此巨资,优先补充辽东军饷,更新军械,招募精壮,何愁辽东不稳?海贸之利,正可反哺陆防!岂能因担忧耗费而拒巨利于门外?此犹如因噎废食!”
“其二,利器!”他继续阐述,“臣在吕宋,亲见西夷战舰之利,其远航、载重、火炮,皆有可借鉴之处。若能开海通商,我大明工匠便可更多接触、学习、乃至仿制改进西洋船炮技术。届时,不仅水师强大,其火炮技术亦可用于辽东城防、野战,增强我陆师战力!格物之技,本无海陆之分,唯有强弱之别!”
“其三,战略牵制!”沈惊鸿抛出了一个更为大胆的想法,“西夷诸国,并非铁板一块。西班牙、葡萄牙、荷兰、英吉利,彼此竞争激烈。若我大明开海,便可利用其矛盾,与之贸易,获取我们需要的信息、技术,甚至……在必要时,可联合一方,牵制另一方。例如,若能自海上获取良种马匹、精铁等辽东所需物资,或可另辟蹊径,缓解边患。目光若只局限于长城一线,则永远被动应付!”
他最后总结道:“陛下,殿下!陆海并举,方是强国之道!以海贸之利养陆防之兵,以海外之术强国家之基,以全局之谋破局部之困!若因辽东之患而自缚手脚,放弃海洋,则无异于将万里海疆拱手让人,待西夷从海上挟更强之势而来,我大明陆防再固,恐亦难以兼顾!届时,才是真正的腹背受敌!”
沈惊鸿这番论述,将开海与辽东防务紧密联系起来,指出了两者相互促进的可能性,甚至提出了利用国际矛盾的战略构想,其视野之开阔,思路之清晰,再次让满朝文武为之侧目。
支持开海的官员如同被打了一剂强心针,纷纷出言附和。而反对者,一时也难以找到更有力的理由反驳,毕竟,沈惊鸿刚刚用一场辉煌的胜利证明了他对“海”的认知和能力,而他提出的“以海养陆”、“技术互通”等观点,也确实有其吸引力。
万历皇帝依旧沉默,但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的频率,似乎快了一些。太子朱常洛则是目光灼灼,显然已被沈惊鸿说服,更加坚定了开海的决心。
朝堂上的风向,开始发生微妙的偏转。虽然阻力依然巨大,但“开海”这颗种子,已然在坚硬的冻土下,顽强地扎下了根,并且找到了与当前最紧迫的辽东问题相结合的生存之道。接下来的,将是更为复杂的利益博弈和制度设计。沈惊鸿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