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七年春分,文华殿的朱漆廊柱映着朝官们肃穆的身影。沈惊鸿抱着新造的燧发铳,站在徐光启身后,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这是他第一次踏入朝堂,却不是为了领赏,而是要面对汹汹质问。
徐大人,工部尚书赵世卿的声音像淬了冰,您说这燧发铳比火绳铳强百倍,可造价呢?他举起一本账册,每支燧发铳耗铁五斤,是旧铳的两倍!工部一年的铸币铜料都要被你耗光了!
殿内响起一片附和声。沈惊鸿攥紧了铳柄,指节发白。他昨夜刚算出,若全面换装燧发铳,每年需新增精铁五千担,相当于工部全年兵器用铁的一成。这数字在他心里像块巨石,压得喘不过气。
徐光启正要开口,太子朱常洛从御座上探身:赵尚书,孤问你,辽东前线折损的火绳铳,每年要耗费多少?
赵世卿一滞:回太子,约三千担。
那若用燧发铳,朱常洛的目光扫过朝臣,虽说单支贵,可寿命是火绳铳的三倍,算下来每年能省八百担铁料。他转向沈惊鸿,惊鸿,把你的测算呈上来。
沈惊鸿深吸一口气,展开手中的羊皮卷。这是他和苏卿卿连夜算出的对比数据:诸位大人请看,燧发铳的枪管采用三叠锻打工艺,将精铁折叠锻打三次,去除杂质后卷成筒状,再用水压机压合接缝。
水压机?孙丕扬皱眉,如何压合?
用大水车驱动木楔挤压。沈惊鸿解释道,将卷好的枪管坯料放入模具,水车带动木楔以千斤之力压下,接缝处自然融为一体。他指向殿外,军器监后院已立起五座水车,每日能压合百支枪管。
赵世卿冷笑一声:就算这些都对,工时呢?军器监现在每月只能造五十支,边关要的是五千支!
沈惊鸿的手心沁出冷汗。他知道,赵世卿说的是实话。燧发铳的复杂工艺导致产量极低,而努尔哈赤的骑兵正以每月千匹的速度扩充。
赵大人说的对,他忽然开口,我有个法子能提速——改用模锻法
朝臣们纷纷侧目。沈惊鸿展开第二张图纸:将铁坯烧红后放入凹模,用吊锤冲压成型。凹模用太行山石雕刻,能反复使用百次。
赵世卿凑近图纸,忽然大笑:吊锤冲压?你当工部的匠人都是大力士?五斤重的铁坯,一锤下去手都震麻了!
沈惊鸿正要反驳,太子忽然开口:惊鸿,你需要什么?
回太子,沈惊鸿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需要军器监后院增设十座吊锤架,再调三百工匠轮班。
赵世卿立刻跳起来:三百工匠!这是要耽误春耕!
孤准了。太子打断他,若模锻法成功,省下的工时十倍不止。若失败......他看向沈惊鸿,惊鸿愿领罪。
沈惊鸿猛地跪下:学生愿以项上人头担保!
殿外的春风卷着黄沙扑进殿内,朝臣们的争论声在梁柱间回荡。沈惊鸿退出文华殿时,夕阳已将琉璃瓦染成血色。他攥着那张未被采纳的模锻图纸,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革新者的血,总要先流在朝堂上。
回到军器监,沈惊鸿带着工匠们连夜改造后院。他亲自下河测量水位,指挥匠人竖起吊锤架。苏卿卿不知从哪冒出来,抱着一摞算筹跟在他身后:我算出吊锤重量需三百斤,锤头用铸铁,木架用榆木加固。
你怎么来了?沈惊鸿又惊又喜。
爹说朝堂要炸锅了,苏卿卿抹了把汗,让我来帮你算清楚。她展开张图纸,你看,吊锤用滑轮组起降,能省七成人力。
沈惊鸿看着她画的滑轮组,忽然笑了:我怎么没想到用滑轮?这样一个匠人就能操作!
他们蹲在泥水里画着图纸,士兵们扛着木料从身边匆匆走过。沈惊鸿的裤脚早已湿透,却丝毫不觉冷——有苏卿卿在,那些复杂的力学计算突然变得清晰,就像迷雾中亮起的灯笼。
模锻法试运行那天,朝堂半数官员都来了。沈惊鸿站在吊锤架前,看着匠人们将烧红的铁坯放入凹模。苏卿卿握着麻绳,只要她一拉,滑轮组就会带动吊锤落下。
惊鸿,准备好了吗?徐光启的声音带着颤抖。
沈惊鸿点头,看向人群中的赵世卿。老尚书抱臂冷笑,眼神里满是不屑。
苏卿卿猛地拉动麻绳,吊锤轰然落下。的一声闷响,铁坯在凹模中成型。沈惊鸿冲进烟雾,颤抖着取出成型的枪管——模锻出的管壁虽不如锻打光滑,却没有一丝沙眼,内径误差控制在一厘之内。
成功了!他举起枪管,声音哽咽,模锻法可行!
朝臣们一片哗然。赵世卿脸色铁青,却不得不承认:确实省料省时......
沈惊鸿趁热打铁:模锻法造枪管,每支耗铁四斤,工时缩短到两刻钟。若全面铺开,每月能造三千支!
太子拍案而起:好!即日起,军器监全力转产燧发铳,模锻所需工匠由兵部调配!
朝堂的争论声渐渐平息,沈惊鸿却望着手中的枪管发怔。模锻法虽解决了产量问题,却牺牲了部分精度——铅弹初速比锻打枪管低三成。他知道,这只是妥协的第一步。
苏卿卿递来块湿布,轻声道:我算了,模锻枪管的内径可以再收窄半分,配合加重的铅弹,能提升穿透力。
沈惊鸿接过湿布,擦去额头的汗:好,咱们今晚就试。
暮色中的军器监又亮起了灯火。沈惊鸿蹲在新造的吊锤架旁,看着苏卿卿在月光下画着改良图纸。他忽然明白,朝堂上的烽烟只是开始,真正的革新之战,永远在匠人的案头、在士兵的枪管、在每一个较真的小数点里。
夜风卷着春寒袭来,沈惊鸿却觉得浑身发烫。他摸了摸腰间的算筹银簪,仿佛看见这小小的星火,终将燎原成照亮大明的炬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