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北京城,柳絮已歇,初夏的暑气初露端倪。蓟辽巡抚沈惊鸿立于文华殿外,身着二品锦鸡补子官服,身姿挺拔如松,等待着皇帝的召见。他此番回京,明面上的理由是例行述职,并呈报关于进一步优化辽东军屯与互市管理的条陈。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深处那根紧绷的弦,始终系于史书上那寥寥数笔却触目惊心的记载——“天启六年五月戊申,王恭厂灾,地中霹雳声不绝,火药自焚,烟尘障空,椽瓦飘地,白昼晦冥……伤亡数万。”
时间,就是今年。具体日期,他虽无法精确到日,但“五月”这个月份,以及“王恭厂”这个地点,如同悬于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作为熟知历史的穿越者,他无法坐视这场惨剧的发生,尤其是这场灾难很可能直接导致了天启皇帝子嗣夭折,进而影响了后续的政治格局。
因此,在仔细权衡后,他借着述职的机会,精心准备了一份《为慎防火患以安京师事》的密奏。在奏疏中,他并未直言预言,而是以蓟辽边防重地曾因火药保管不慎引发事故为例,极力强调火药局毗邻人口密集区域和皇宫的极端危险性。他引经据典,结合“格物”原理,论述火药爆炸的威力及波及范围,最终核心建议便是——“伏乞陛下圣裁,将王恭厂火药局迁至西山远僻之处,划立禁区,严定规程,则上可安圣心,下可保黎庶,实为万全之策。”
这份奏疏在朝中引起了一些议论,有赞其深谋远虑者,亦有讥其杞人忧天、劳民伤财者。但沈惊鸿数年来的累累功绩——从改良军械、整饬边备到推动格物致用——早已在皇帝和部分务实派大臣心中奠定了极高的信誉。更重要的是,他深知天启皇帝朱由校的心思。朱由校醉心机械格物,对火药威力有着远超常人的认知,同时,经历了“红丸案”、“梃击案”等宫廷风波后,对自身和皇嗣的安全极为敏感。
果然,在沈惊鸿当面陈述利害,尤其点到“若万一惊扰内廷,惊吓皇子,臣万死莫赎”时,朱由校的神色变得异常严肃。皇帝对沈惊鸿口中描述的“格物之威”深信不疑,加之魏忠贤也从维护宫廷稳定的角度表示了支持,迁厂之议遂定。
过程并非一帆风顺,选址、搬迁、重建,耗费了不少钱粮人力,也惹来一些非议。但沈惊鸿顶着压力,亲自督导了新厂的安全规范制定。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尽力而为,能挽救多少生命,便挽救多少。
如今,时间已进入五月。沈惊鸿述职已毕,却以协助皇帝研讨蒸汽机应用于漕运事宜为由,暂时留在了京城。他需要亲眼确认这场劫难是否能够被规避,或者说,其影响能否被降到最低。
天启六年,五月壬寅。
即便早已在历史书的字里行间预知了这场灾难,当城郊方向那声闷雷般的巨响隔着数十里空间,依旧隐隐传入紫禁城文华殿时,沈惊鸿执着朱笔的手,还是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笔尖饱蘸的朱砂,在关于辽东互市粮食配额分配的奏本上,晕开了一个小小的红点。
他不动声色地继续批注,写下“准其所请,然需严查流出,以防资敌”的字样,心中却是一叹。历史的惯性果然巨大,王恭厂虽已迁至西山偏远之地,该来的爆炸终究还是来了。只是,这声响远不及史料记载中“天地晦黑,屋宇动荡”那般骇人,更像是一记来自远天的沉闷鼙鼓。
殿外有细微的骚动,很快便平息下去。这得益于他数年来的未雨绸缪。不仅以“火器危险,恐惊圣驾”为由,极力说服天启皇帝将王恭厂火药局迁离了人口稠密的京城,更在迁址后一再强调安全规程,划定隔离区域。如今看来,这番功夫没有白费。最大的伤亡和恐慌,想必是避免了。那位历史上受惊而夭折的皇长子,如今应当正在后宫安然嬉戏。
“沈卿,”御座上的朱由校放下了手中一个极其精巧的、完全由榫卯结构拼合而成的木质蒸汽机模型,侧耳听了听,脸上并无多少惊容,反而带着一丝探究,“这声响……可是西山那边?”
“回陛下,”沈惊鸿搁下笔,从容起身回话,“听方位确是西山王恭厂新址。声响虽闷,但传递如此之远,恐有事故。臣已提前命五城兵马司及京营戒备,并派快马前往探查。陛下放心,新厂远离民居,纵有损失,亦当可控。”
朱由校点了点头,他对沈惊鸿在这种“格物”与实务上的判断向来信服。他的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手中的模型上,啧啧称奇:“沈卿你看,朕按你上次所说的气缸与活塞原理稍作改动,这动力传导果然更顺畅了些。若是放大百倍、千倍,用以牵引重物,或驱动舟船,岂非力大无穷?”
看着皇帝眼中闪烁的、纯粹属于技术痴迷者的光芒,沈惊鸿心中微暖。这位被史书戏称为“木匠皇帝”的天子,在他的引导和徐光启等人的辅佐下,将那份惊人的动手能力和创造力,更多地投入到了关乎国计民生的“格物致用”之上。大明的军工体系,正因为有了这位“机械皇帝”不遗余力的支持,才能在那台原始的、轰鸣的“钢铁怪兽”——蒸汽机的牵引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迭代升级。
“陛下天纵奇才,此改进甚妙。”沈惊鸿由衷赞道,“待西山事态查明,若无大碍,臣再与陛下详细推演其用于漕船牵引之可能。”
正说着,一名内侍快步进殿,低声禀报:“陛下,沈大人,西山急报。王恭厂一处新建火药碾磨作坊因操作不慎引发爆炸,损毁厂房五间,因隔离得法,仅伤役工匠七人,无性命之忧,周遭民房无损。兵马司已封锁现场,正在清理。”
朱由校挥了挥手,示意知道了。他更关心他的蒸汽船模型。
沈惊鸿却暗自松了口气。一场原本可能震惊世界、死伤枕藉的巨大灾难,就这样被消弭到了最小。这是他这只“后世蝴蝶”扇动翅膀带来的改变,虽然细微,却关乎无数具体的人的生死荣辱。
然而,大明的外部威胁,并未因内部的一次化险为夷而彻底消失。
回到位于军器监旁的值房,桌上已堆叠起新的文书。最上面一份,是来自辽东的密报。沈惊鸿展开,细细阅读,嘴角终于浮现出一丝真正的笑意。
密报详细陈述了建州女真近期的窘境。皇太极继承汗位以来,确实比其父努尔哈赤更富谋略,试图整合内部,联蒙抗明。但在沈惊鸿一手打造的“组合拳”下,这位历史上的清太宗,此刻也是举步维艰。
经济上,通过严格控制的互市,粮食、铁器、盐茶等战略物资流向建州本部被限制到最低程度,反而有意倾斜给海西女真诸部,以及那些与建州有宿怨的叶赫等部。这招分化瓦解,看似阳谋,却让皇太极有苦说不出。强行征讨,则师出无名,且明军虎视眈眈;坐视不理,则部族离心,实力此消彼长。
军事上,装备了“惊鸿二式”步枪的边军精锐,配合日益成熟的炮营,在几次小规模的边境摩擦中展现了压倒性的火力优势。这种采用定装弹药、后膛装填、线膛设计的步枪,射程、精度和射速远非建州骑兵手中的弓箭和旧式火绳枪可比。更别提在关键堡垒配置的、由蒸汽机驱动的简易水力锤锻制造的轻型野战炮了。蒙古诸部在见识过明军的新式装备,又尝到互市甜头后,与建州结盟的心思也淡了许多,更多的是在明廷与建州之间骑墙观望。
“缺粮缺铁缺人……”沈惊鸿轻轻敲着桌面,自语道,“皇太极,你会如何破局呢?是狗急跳墙,还是……”
他铺开一张辽东舆图,目光在辽阳、沈阳、广宁等重镇,以及更北方的山林地带扫过。历史的走向已然不同,萨尔浒的惨败早已被扼杀在摇篮里,努尔哈赤也提前折戟沉沙。但一个被逼到墙角的对手,往往更危险。他必须考虑到皇太极行险一搏,绕道蒙古,或是集中全力攻击一点的可能性。
沉思良久,他提笔开始起草一份给蓟辽督师和辽东巡抚的密函。内容主要是:一,继续加强情报搜集,密切关注建州本部及海西、蒙古各部动向;二,边军各部轮休制度照常,但需提高警戒级别,尤其是夜间和恶劣天气下的哨戒;三,利用即将到来的秋季,组织一次以“惊鸿二式”步枪和新型火炮为核心的实兵对抗演习,既检验训练成果,也对外示警;四,对互市政策进行微调,对表现“恭顺”的海西部落给予更多布匹、茶叶等赏赐,进一步拉拢。
写完这些,已是华灯初上。沈惊鸿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吩咐随从备轿回府。
轿子平稳地行在已然恢复秩序的京城街道上。方才那声远雷般的爆炸,似乎并未给这座帝国的中枢带来太多波澜。商铺依旧营业,行人神色如常,偶尔有议论声,也多是猜测城外何处响动,很快便消散在暮色里。这种安定,让沈惊鸿感到一丝欣慰。他所努力的,不正是让这天下百姓,能少受些无妄之灾,能在这日渐稳固的秩序下安居乐业么?
回到府邸,刚踏入后院,便闻到一股淡淡的药香。循着香气走去,只见妻子苏卿卿正坐在小书房的光亮处,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医书,手边还放着几株新鲜的药草。她时而提笔批注,时而拿起药草仔细嗅闻、观察,神情专注而宁静。
听到脚步声,苏卿卿抬起头,见是丈夫,脸上立刻绽开温柔的笑意:“回来了?听闻城外有些动静,没出什么大事吧?”
“无妨,一点小意外,已经处置妥当了。”沈惊鸿走到她身边,很自然地拿起她批注的书稿看了看,是她在整理编纂的《边军常见疫病防治手册》,“倒是你,说了多少次,晚上灯下看书伤眼,这些事白天做就好。”语气里带着不容错辨的疼惜。
苏卿卿莞尔:“白日里要去格物学堂,那些女孩子们求知若渴,我怎好懈怠?只好晚上挤些时间。这防治手册,边军将士等着用,早一日编成,或许多救几人性命。”
沈惊鸿握住她的手,触感微凉,他轻轻搓揉着,为她暖手:“边军将士的性命要紧,我家娘子的身子就不要紧了?明日我让工匠再给你做一盏更亮的玻璃灯。”
感受着丈夫掌心的温暖,苏卿卿脸颊微红,心里却是甜的。成婚多年,他待她始终如初,尊重她的志向,支持她的作为。无论是当初顶着压力让她管理军械图纸档案,还是后来支持她创办女子格物学堂,乃至如今编纂医书,他永远是站在她身边最坚定的那个人。那些暗地里嘲讽他“惧内”的流言,他从不理会,甚至曾当着同僚的面坦然道:“卿卿之才,胜我十倍。我得此贤妻,敬之爱之犹恐不及,何惧之有?”
“今日学堂里,有几个女孩子对几何原本的理解,竟比男学生还快些。”苏卿卿靠在丈夫肩头,轻声说着白日的趣事,“我便拿了你当年帮我解‘百鸡问题’的例子鼓励她们……”
沈惊鸿听着,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白日里处理军政要务的疲惫和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渐渐松弛下来。朝堂上的纵横捭阖,边疆外的暗流涌动,似乎都远去了。只有怀中妻子轻柔的话语,和空气中弥漫的安心药香,构成了他内心深处最坚实的堡垒。
他揽着苏卿卿的肩,目光越过窗棂,望向辽东的方向。
皇太极,不管你如何挣扎,这片土地的未来,绝不会再走向那片历史的尘埃。我有我要守护的文明延续,也有我要守护的身畔之人。任何风浪,来吧,我接着便是。
夜色,悄然笼罩了北京城,也笼罩着远方那片充满不确定性的黑土地。但在这个小小的院落里,灯火温暖,信念如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