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强力支持,暂时压制了朝堂上的杂音,也让雷霆铳制造局得以开足马力。然而,沈惊鸿深知,仅凭“匠作”之功和太子信重,在这大明官场终究是无根之萍。徐光启在一次深谈中,也再次点明了这一点。
“惊鸿,你如今虽以技进,然欲行大道,非科甲正途不可。”徐光启语重心长,书房内灯火摇曳,映照着他严肃的面容,“《礼记》云:‘大道不器’。你研制雷霆铳,是‘器’之极致,然若不通经义,不明典章,终究难登庙堂,执掌枢机。你父为你定下婚约,亦有此深意。苏家诗礼传家,你若无一纸功名,将来何以立身?”
沈惊鸿肃然应答:“先生教诲的是。学生近日也在思量此事。只是这科举之途,八股文章,耗人心神,且与格物之理,似乎南辕北辙。”
“不然。”徐光启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睿智的光芒,“你可知近年科场,已有变化?万历二十三年乙未科,策问题中便已涉天文、历法。陛下虽深居简出,然对实务亦非全然不察。况且,东宫对你寄予厚望,你若能由科举正途出身,于殿下而言,亦是臂助。”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更重要的是,你之所学,格物致知,本就是儒学本义。程朱亦言‘即物穷理’。为何不能将你所知、所用,融入经义策论之中?若能使主考、乃至陛下意识到格物之学于强国富民之紧要,其意义,远胜于造出十支雷霆铳。”
沈惊鸿闻言,心中豁然开朗。科举并非目的,而是手段,一个获取更大话语权、推行更大变革的平台。而徐光启的建议,更是为他指明了一条将“格物”与“科举”结合的道路——不是去迎合僵化的八股,而是要以扎实的经学功底为基,用格物精神去阐释经义,用实务见识去丰富策论。
“学生明白了。只是这经义文章,非一日之功,还需先生悉心指点。”
“这是自然。”徐光启颔首,“从明日起,你每日需抽出两个时辰,随我研读《四书章句集注》,习作时文。至于格物之理,你我亦可探讨,融入其中。”
自此,沈惊鸿的生活节奏更为紧张。白日里,他依旧在制造局统筹生产,解决技术难题,督导新军操练。工匠和军士们知晓他要备考,称呼间更多了几分敬重,依旧唤他“沈小公子”,但行事更加自觉,尽量不去打扰他思考。到了傍晚,无论多累,他都会准时出现在徐光启的书房,埋首于故纸堆中,学习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这八股之法。
起初,他感到极大的不适。八股文格式僵化,讲究代圣贤立言,与他习惯的逻辑思维、系统分析格格不入。但他凭借过人的记忆力和理解力,进步神速。更关键的是,他并未完全被八股束缚。在徐光启的默许甚至鼓励下,他尝试在策论中,引用的不再是空洞的典故,而是实实在在的数据与逻辑。
例如,论及“足食足兵”,他不再泛泛而谈“仓廪实而知礼节”,而是详细分析军屯与商屯的利弊,引用制造局物料采购的数据说明物流成本,甚至用雷霆铳与鸟铳的效能对比,论证“兵贵精不贵多”的道理。论及“河工水利”,他不仅能引用《禹贡》、《水经注》,更能用杠杆、浮力等原理,分析不同水利工具的效率,提出改进方案。
徐光启对他的这种“离经叛道”时而蹙眉,时而击节。蹙眉是因其文风与正统八股差异太大,恐不为保守考官所喜;击节则是惊叹于其见解之深刻、论证之扎实,往往能发前人所未发。
“惊鸿,汝之策论,若遇开明主考,必是奇文;若遇迁腐之辈,恐被视为异端。”徐光启叹道,“然,科举之路,本就是一场博弈。”
沈惊鸿淡然一笑:“先生,若只为中举,学生或可勉力雕琢八股,迎合时好。然学生志不在此。若能以此‘异端’之文,激起一丝波澜,引人思考,即便此番不中,亦无憾矣。”
与此同时,苏卿卿也知晓了沈惊鸿备考之事。她虽心系于他,却谨守闺阁礼教,莫说是深夜相伴,便是白日里在制造局相见,也多是限于公务交谈,或有他人在场。她只能以合乎礼法的方式给予支持。她会通过徐府的女眷,转交一些自己亲手调配的、有安神醒脑之效的香囊或药茶,有时也会将自己整理的一些关于算学、地理的疑难问题或心得,夹在送给徐光启请教的书稿中,间接地与沈惊鸿交流。这份含蓄的关心,如同涓涓细流,滋润着沈惊鸿枯燥的备考生涯。
偶尔,在制造局匆匆一瞥,看到她沉静专注地核对账目,或是与苏家老仆讨论药材,沈惊鸿便会觉得心绪宁定。他知道,在这条充满荆棘的路上,他并非独行。
制造局的同僚和神机营的将士们也得知沈小公子要参加科举的消息,私下里议论纷纷,大多抱有善意的期待。张匠头更是拍着胸脯保证:“沈小公子只管安心读书,局里的事有俺们盯着,绝不出岔子!您是要中举人、中进士做大官的,可不能耽误了!”
时光在紧张的忙碌中飞逝。转眼已是万历二十七年初秋,距离下一年的顺天府乡试(庚子科)已不足一年。沈惊鸿每日奔波于制造局、京营和徐府之间,身心俱疲,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他如同一块海绵,疯狂吸收着这个时代的知识,同时也在用自己的方式,试图撬动这个时代固有的观念。
这一日,沈惊鸿完成了一篇以“格物致知”为主题的时文,文中大胆提出“格草木器物之理,亦可通圣贤治国之道”,并以雷霆铳的研制过程为例,阐述“观察、假设、验证、改进”的格物方法,认为此乃“即物穷理”之实学。
徐光启看完之后,沉默了许久,方才缓缓道:“此文……锋芒太露,恐惹争议。然,其理甚正,其气甚壮。”他提笔在文后批注:“道理是这般道理,然考场之上,还需斟酌表述,刚柔并济。你非官生,无门荫可恃,文章更需稳妥。”
沈惊鸿接过文稿,看着徐光启的批语,心中明了。自己并非凭借父荫的“官生”,而是需要与无数寒窗苦读的士子一同竞争的普通生员,每一步都需更加谨慎。前路依然艰难,但他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方向——不是放弃格物,而是带着格物之精神,去叩击科举的大门,去争夺那诠释经典、影响国策的话语权。
秋风吹过庭院,带来几分凉意。沈惊鸿望向窗外,制造局的方向隐约传来锻打的声响。他知道,他一手推动的雷霆铳正在加速生产,而他另一手执起的笔,也将为这片古老的土地,试图划开一道新的光芒。科场与工坊,文章与火器,看似殊途,终将同归。而那条通往庙堂的路,他必须凭借自身的才智与毅力,一步步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