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斯菲尔路丁公馆。
这栋三层的白色小洋楼,在上海滩,是一个足以让小儿止啼的、禁忌般的存在。
白日里,这里车进车出,门口站着荷枪实弹的武装警卫,一副戒备森严的政府机关模样。
但上海的老百姓都知道,那扇华丽的、雕刻着蔷薇花纹的铁门之后,是一个有进无出的人间魔窟。
无数被抓进去的爱国志士,最终,都只剩下了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被草席一卷,扔上卡车,拉到郊外的乱葬岗,草草掩埋。
林薇知道,丁公馆抛出的那份“见面”的橄榄枝,是一块淬满了剧毒的诱饵。
但她,必须去闻一闻那毒药的味道。
她需要知道,苏曼卿,她最好的朋友,她那个被自己亲手推入深渊的“影子”,此刻,正经历着怎样的折磨。
她不能亲自去。
“鬼狐”的画像,早已挂在了丁公馆头目李士群和那个神秘“博士”的办公桌上。
她只要一出现在极斯菲尔路,就会像黑夜中的萤火虫,瞬间引来所有的杀机。
这个任务,只能交给赵峰。
也只有他,能完成。
赵峰接到任务时,没有丝毫的犹豫。
他那只只剩下四根手指的左手,紧紧地握成了拳。
苏曼卿,不仅仅是队长的朋友。
在圣玛丽医院那个混乱的、充满了血与火的走廊里,那个坚持要留下来,陪着他这个“重伤病人”的柔弱身影,早已在他那颗冰冷的心上,留下了一道温暖的、无法抹去的烙印。
他欠她一条命。
行动定在两天后的一个阴雨天。
赵峰没有选择深夜潜入,那无异于自杀。
他选择了一个最大胆、也最符合逻辑的伪装身份——一个想要“投靠”丁公馆的、走投无路的斧头帮叛徒。
他换上了一身半旧的、带着几分匪气的黑色短打,脸上用特制的药水,化出了几道浅浅的刀疤,眼神,也变回了那种属于亡命徒的、桀骜不驯的凶狠。
他腰间,别着一把没有开刃的假斧头,口袋里,揣着几根金条,和一包从黑市上买来的、关于某个军统外围联络点的不痛不痒的假情报。
他,变成了一个活灵活现的、想要用“投名状”来换取荣华富贵的江湖败类。
他没有直接去闯丁公馆的大门。
而是去了附近一家名为“老正兴”的酒馆。
这里,是丁公馆外围那些行动队的特务们,最喜欢光顾的据点之一。
赵峰要了一壶最烈的烧刀子,两碟花生米,独自一人,在角落里,自斟自饮起来。
他喝酒的样子,很张扬,也很落魄,像一头被赶出了狼群的孤狼,充满了不甘和怨气。
他的目光,则像雷达一样,在酒馆里,飞快地扫描着,寻找着他的“猎物”。
很快,他锁定了目标。
一个正和几个手下吹牛打屁的、穿着灰色西装的小头目。
赵峰从百灵的情报里,知道这个人。
他叫王三宝,外号“王麻杆”,为人贪财好色,又极好面子,是丁公馆行动队里,一个典型的、靠溜须拍马上位的草包。
赵峰端着酒壶,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
“砰”的一声,他将酒壶重重地顿在桌上。
“这位,想必就是丁公馆的王队长吧?久仰大名!”
他的声音,充满了江湖气。
王三宝被这突如其来的挑衅,搞得一愣。
他看着眼前这个面生的、带着几分匪气的男人,眉头一皱。
“你他妈谁啊?”
赵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
他没有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两根金灿灿的小黄鱼,不轻不重地,放在了桌上。
“我叫赵疯子。以前,是跟斧头帮王麻子混的。”
他指了指自己脸上的“刀疤”,“兄弟我,最近手头有点紧,想换个码头,跟王队长您,讨口饭吃。”
王三宝看着那两根金光闪闪的金条,眼睛都直了。
他脸上的警惕,瞬间被贪婪所取代。
在丁公馆,像赵峰这种从其他帮派过来“投诚”的,并非个例。
这也是他们扩充实力的一种方式。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赵峰用他那早已炉火纯青的演技,和从林薇那里学来的心理学技巧,将王三宝这个草包,哄得心花怒放。
他不仅“贡献”出了那份不痛不痒的假情报,更是将那两根金条,不动声色地,塞进了王三宝的口袋里。
酒过三巡,两人已经称兄道弟起来。
“疯子兄弟!你放心!”王三宝拍着胸脯,大着舌头说道,“以后,你就跟我混!
我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
走!哥哥今天,就带你去我们丁公馆,开开眼!”
赵峰的心中,冷笑一声。
但他脸上,却露出了受宠若惊的、感激涕零的表情。
在王三宝的带领下,赵峰,终于,踏入了那座传说中的魔窟。
他以一个“新来的兄弟”的身份,被安排在了一楼的警卫室里“待命”。
这里,是观察整栋小洋楼内部动向的、最佳的位置。
他假装在和其他警卫闲聊、打牌,耳朵,却像最灵敏的接收器,捕捉着周围的每一个声音。
眼睛,则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每一个从二楼、三楼走下来的人。
下午三点。
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日本医生,提着一个药箱,从二楼,走了下来。
他的身后,跟着两名神情冷酷的、丁公馆的精英特务。
赵峰的心,猛地一跳。
他知道,这个人,一定就是那个负责“治疗”苏曼卿的医生。
半个小时后。
一个穿着朴素的、四十多岁的厨娘,端着一个食盒,同样在两名特务的“护送”下,走上了二楼。
赵峰将这两个人的相貌、衣着、甚至走路的姿态,都牢牢地,刻在了心里。
就在他以为,今天的侦查,只能到此为止时。
一个绝佳的机会,出现了。
二楼的一扇窗户,被从里面,推开了一条缝,用来通风。
而那扇窗户,正好,斜对着一楼警卫室的一个小小的气窗。
赵峰借口去上厕所,悄悄地溜到了气窗旁。
他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终于,看到了那间囚禁着苏曼卿的房间的一角。
他看到了苏曼卿。
她穿着一身干净的、素雅的旗袍,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本书。
她的身边,没有镣铐,没有鞭子,甚至连看守的警卫都没有。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的身上,让她看起来,像一幅安静而又忧伤的油画。
但赵峰的心,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住了。
因为他看到了苏曼卿的眼睛。
那双曾经总是燃烧着火焰的、充满了理想和倔强的眼睛,此刻,却像两潭被抽干了水的、死寂的深潭。
空洞,麻木,没有任何的神采。
她不是在看书,她只是在发呆。
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精致的木偶。
赵峰的心,在滴血。
他无法想象,这个女人,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折磨,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了一个更让他感到毛骨悚然的细节。
那个刚刚为苏曼卿“治疗”过的日本医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当他走到走廊的洗手池旁,脱下手上那双白色的医用橡胶手套时,赵峰通过望远镜那放大了数十倍的视野,清晰地看到——
那个医生的手指上,戴着另一双,更薄的、几乎是透明的、紧贴着皮肤的丝质手套!
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用自己的皮肤,去直接接触过苏曼卿!
赵峰的后背,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
一个可怕的、却又无比合理的推论,涌上了他的心头。
这不是“治疗”。
这是可能是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更高级的……实验!
赵峰强压下心中的震惊和怒火。
他知道,自己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他不能再待下去了。
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拔出刀,将这里所有的人,都杀个干干净净。
当晚,他以“家中有急事”为由,向王三宝告辞,并许诺明天会带更多的“兄弟”和“情报”来投奔。
王三宝早已被他哄得深信不疑,拍着他的肩膀,让他早去早回。
当赵峰,再次回到那间位于面包店楼上的、阴暗的阁楼时。
他将他看到的一切,包括苏曼卿那空洞的眼神,和那个日本医生手上那双“双层手套”的细节,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林薇。
林薇听完,久久不语。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握着茶杯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一股冰冷的、几乎要将整个阁楼都冻结的杀意,从她的身上,缓缓地,弥漫开来。
她知道,她面对的,不再是一个普通的特工。
而是一个,毫无人性、以折磨他人精神为乐的、真正的……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