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卿没有回应安娜·李那个挑衅般的微笑。
她只是平静地移开目光,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
然后,端着酒杯,转身,走进了与主宴会厅相连的一处偏厅。
那里,被临时布置成了一个小型的画廊。
墙上,挂着十几幅德国表现主义画家的作品。
充满了扭曲的线条和浓烈的色彩。
与主厅的浮华与虚伪相比,这里的艺术氛围,显得更真实,也更……孤独。
这是她为自己,选择的战场。
一个,能最大限度发挥她优势的战场。
她在一幅瓦西里·康定斯基的抽象画前,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幅由各种几何图形和色块组成的、看起来杂乱无章的作品。
在大多数宾客眼里,这不过是一堆莫名其妙的涂鸦。
但在苏曼卿眼里,这却是她精心选择的……鱼饵。
她静静地站在画前,一动不动,仿佛完全沉浸在了画作的世界里。
她甚至从手袋里,拿出了一个小巧的笔记本和一支钢笔,开始在上面记录着什么。
将一个“醉心艺术的文艺女青年”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果然,她的“特立独行”,很快就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
一位头发花白的德国外交官,端着酒杯,饶有兴致地走了过来。
“Fr?ulein,” 他用德语开口,语气带着一丝好奇,“您似乎对康定斯基先生的作品,有独特的见解?”
“先生,您好。”
苏曼卿转过身,同样用一口流利的、带着牛津口音的德语回答。
“谈不上见解,只是觉得,康定斯基先生的画作,与我们东方的禅宗思想,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试图摆脱具象的束缚,用最纯粹的色彩和线条,来表达内在的精神世界。这与我们禅宗所追求的‘顿悟’和‘见性成佛’,何其相似。”
这番充满了哲学思辨的见解,让那位外交官的眼睛,瞬间亮了。
两人,就在画前,用德语,展开了一场关于“抽象艺术与东方禅宗”的深度探讨。
苏曼卿引经据典,从叔本华的唯意志论,聊到铃木大拙的禅学思想。
她的才学和见地,成功地,吸引了周围一小圈宾客的注意。
也包括……那只一直在暗中观察着她的,美丽的“孔雀”。
安娜·李,终于动了。
她摇曳着火红色的身影,端着酒杯,缓步走了过来,脸上挂着滴水不漏的、迷人的微笑。
“两位聊得真投机,看来,我也遇到知音了。”
她自然地,加入了讨论圈。
然后,将目光,落在了苏曼卿的身上。
“这位美丽的小姐,看着很面生。我是安娜·李,今晚的女主人。”
她的语气,亲切,热情。
但那双漂亮的眼睛,却不动声色地,扫视着苏曼卿的每一个细节。
“李小姐,您好。我叫白芸,是《香港大公报》的记者。”
苏曼卿不卑不亢地伸出手,与她轻轻一握。
一场没有硝烟的、围绕着艺术、哲学和个人履历的、充满了陷阱的正面交锋,正式开始。
“白小姐的德语,说得真地道。”
安娜·李抿了一口香槟,看似随意地问。
“听您的口音,似乎在欧洲待过很长时间?”
“在英国读了几年书。”
苏曼卿沉着应对,将自己伪造的“英国留学生”身份,演绎得天衣无缝。
“只是对德国的文化,比较感兴趣而已。”
“哦?英国?”
安娜·李的眼睛,眯了一下。
“伦敦的冬天,总是那么多雨,那么阴冷,真是让人有些压抑呢。不知道白小姐,习不习惯那里的天气?”
这是一个极其刁钻的细节陷阱。
如果苏曼卿没有去过伦敦,她的回答,很可能会出现破绽。
苏曼卿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她知道,谈论细节,错的可能性就永远存在。
她选择了一种更高级的应对方式——将话题引向对方,同时进行一次不动声色的反向试探。
苏曼卿的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她轻轻晃了晃手中的香槟杯,目光却越过安娜·李,落在了不远处正在与何应麟交谈的德国武官身上。
“看来李小姐对欧洲非常熟悉。”
她的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恭维,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说起来,我一直有个疑问。德国的冬天,虽然同样寒冷,但文化氛围却比英国要热烈得多,尤其是在艺术和哲学上。真不明白,为什么当初那么多犹太裔的学者,宁愿选择去阴郁的伦敦,也不愿留在充满思辨精神的柏林呢?”
这个问题,问得极其巧妙,也极其歹毒。
它瞬间将皮球踢了回去,并且带上了一个极其敏感的政治话题——德国的排犹政策。
如果安娜·李顺着她的话去批判德国政府,那她“德中友好协会秘书长”的立场就显得很可疑。
如果她为德国政府辩护,那她又会显得冷血,与她“热心慈善”的人设不符。
这是一个两难的陷阱。
安娜·李的脸色,果然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她没想到,眼前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文艺女青年”,反击竟然如此犀利。
但她毕竟是顶尖间谍。
她只是愣了半秒,随即就笑得更加灿烂。
“白小姐,您可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
她轻轻地用扇子敲了一下苏曼卿的手臂,动作亲昵,却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
“我们今天只谈风月,不谈政治,好吗?”
她用一句看似玩笑的话,强行结束了这个危险的话题。
她又换了一个角度。
“《大公报》可是大报,没想到会派您这样年轻漂亮的记者,来我们重庆这个‘雾都’。”
“说起来,香港现在的报业生态,真是竞争激烈啊。我听说,最近《星岛日报》的风头,好像已经盖过你们了?”
这又是一个陷阱。
考验苏曼卿,对香港时事的了解程度。
苏曼卿笑了笑,四两拨千斤。
“李小姐说笑了。我们做新闻的,只求一个‘真’字,风头什么的,都是过眼云烟。”
“不过,最近重庆城里的新闻,倒是比香港的,要精彩得多。”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在和何应麟谈笑风生的几个商人。
一番你来我往的交锋下来。
安娜·李虽然没有找到任何直接的破绽,但她眼神里的疑虑,却并未完全消除。
她知道,自己今天,遇到了一个对手。
一个,和她一样,戴着完美面具的对手。
“白小姐,真是个有趣的人。”
安娜·李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
“光聊天怎么行,不如,我请您去主厅,跳支舞吧?”
她主动,发出了邀请。
苏曼卿知道,自己无法拒绝。
她点了点头。
当安娜·李那只戴着丝质手套的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腰间时。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手套之下,隐藏着的肌肉,是何等的冰冷,而有力。
她知道,自己已经被这条美丽的、致命的毒蛇,彻底盯上了。
而舞池,就是她们下一个,更凶险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