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47运输机在浓雾中轰鸣。
机身剧烈颠簸。
重庆到了。
林薇的视线穿过舷窗的划痕,望向外面。
灰色的天,灰色的山,灰色的江水。
一切都笼罩在化不开的雾气里。
像一个巨大的谜团,也像一个无形的牢笼。
身旁,赵峰闭目靠着舱壁,脸色因长时间失血而呈现出一种灰败的苍白。
他背部的伤口最重。
伤口浸泡过船坞的污水,已经严重感染。
尽管在撤离的船上进行了紧急处理,但高烧一直未退。
此刻,他每一次呼吸,都会牵动背部的肌肉,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另一侧,燕子李三的左臂用夹板和绷带固定着,吊在胸前。
殉爆的气浪将他掀飞,撞断了三根肋骨。
他烦躁地挪动了一下身体,试图找到一个不那么疼的姿势。
他们都还活着。
但上海码头的那场爆炸,在他们身上留下了无法轻易磨灭的印记。
苏曼卿递给林薇一个水壶,眼神里带着一丝不安。
林薇接过,对她微微点头,示意安心。
飞机降落在珊瑚坝机场。
跑道很短,用石块和泥土夯成。
江风裹挟着湿冷的水汽。
舱门打开。
没有鲜花。
没有掌声。
只有一队穿着黑色中山装的军统行动队,静静地站在停机坪上。
他们身后,是两辆黑色的福特轿车,和一辆闷罐军用卡车。
阵仗很大。
为首的军官,林薇认识。
军统局督查室主任,毛人凤的心腹,李志强。
时间要追溯到三年前,1937年初,林薇刚空降上海的时候。
当时,李志强是军统上海站的行动队长。
他负责清除一名与日本人勾结的航运富商。
行动计划拙劣,不仅目标逃脱,还折损了两名兄弟。
戴笠震怒,限令四十八小时内必须完成任务。
李志强束手无策。
是林薇,这个刚来的“外人”,接下了这个烂摊子。
她只用了一天时间,就查到了富商情妇的住处。
第二天晚上,她孤身一人潜入,用一根钢琴线,将富商连同他的两名日本保镖,一同吊死在了卧室的风扇上。
李志强因此被免职,调回南京坐了冷板凳。
而林薇,则凭此一战,在上海站站稳了脚跟。
梁子,从那时就结下了。
现在,李志强官复原职,还进了督查室。
他是来“欢迎”她的,也是来“审查”她的。
李志强脸上挂着程式化的笑容,眼神却冰冷。
“林组长,一路辛苦。”
他没有敬礼。
“戴老板在总部等您。”
他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按规定,请各位交出武器,由我们暂时保管。”
他的语气客气,却不容置疑。
赵峰的眼睛猛地睁开,右手下意识地按向腰间的m1911手枪。
李志强身后的人,手立刻摸向了枪套。
扳机保险打开的声音,清晰可闻。
气氛瞬间凝固。
“把枪给他。”
林薇开口,声音平静。
她第一个解下枪套,连同靴子里藏的匕首,一并放在李志强伸出的白手套上。
“还有发簪,林组长。”
李志强微笑着提醒。
林薇取下发簪,那里面藏着一根淬毒的钢针。
她把它也放了上去。
赵峰和燕子对视一眼,不甘地交出了武器。
李志强的手下上前,开始对他们进行搜身。
动作粗暴,毫不客气。
一名队员在检查赵峰伤口时,故意用力按了一下。
赵峰闷哼一声,额头渗出冷汗,但眼神死死地盯着对方。
“别动我们的人。”
苏曼卿忍不住开口。
李志强回头看了她一眼,像在看一件物品。
“戴老板有令。”
“林薇,单独审问。”
“苏曼卿,送往中央日报社资料室,等候审查。”
“其余伤员,送往磁器口中美合作所附属医院,进行‘治疗性隔离’。”
每一个词,都像一颗钉子,将团队钉死在不同的地方。
这是标准的分化瓦解程序。
林薇被押上第一辆福特轿车。
苏曼卿被两名女特工“陪同”着,上了第二辆。
赵峰和燕子,以及其他几名轻伤的队员,被粗暴地赶上了那辆密不透风的军用卡车。
车门在他们身后重重关上。
轿车在山城的阶梯与窄巷中穿行。
车窗外,战时首都的景象一闪而过。
防空洞的入口,像黑色的伤疤。
衣衫褴褛的难民,与军容整齐的宪兵,擦肩而过。
墙上,“抗战必胜,建国必成”的标语,被雨水冲刷得褪了色。
林薇注意到,每隔两个街口,就有一个检查站。
盘查严密,气氛肃杀。
这里是权力的中心,也是一个巨大的高压锅。
轿车最终停在了一栋毫不起眼的灰色小楼前。
军统局总部,罗家湾19号。
林薇被直接带到地下二层的审讯室。
一盏昏黄的灯,照着一张空空如也的桌子。
空气里有潮湿的霉味,混杂着淡淡的血腥气。
她在这里静坐了三个小时。
没有水,没有声音。
这是审讯前的标准程序,用来消磨意志。
不知过了多久。
沉重的铁门打开。
戴笠从阴影中走出,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
他将文件袋扔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
“上海一别,如隔三秋。”
他坐下,自己点了根烟,却没有给林薇。
“炸毁海龙号,摧毁日本海军‘海龙计划’,不世之功。”
他吐出一口烟圈,慢条斯理地说。
“委员长亲自嘉奖,你的名字,上了天听。整个军统,都与有荣焉。”
林薇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戴笠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
他打开文件袋,抽出几张文件和照片,在桌上摊开。
“份内之事?”
他的话锋一转,声音冷了下来。
“一、私自接触青帮头目黄金荣,并进行利益交换。这是照片,你的人,和他的管家。”
他推过一张照片。
“二、与日本海军重点监控对象伊藤夫人进行秘密交易,并赠予其二十根金条。这是我们安插在伊藤家的内线,‘海鸥’,亲笔记录的报告。”
他又推过一份文件。
“‘海鸥’在你离开三天后,身份暴露,被特高课秘密处决。”
林薇的瞳孔微微收缩。
“三、策反汪伪海军次长常敬尧,动用其职权为你提供撤离通道。事后,常敬尧被灭口。海军方面非常震怒,认为是我们的锄奸行动破坏了他们更长远的策反计划。”
“四、在上海的最后七十二小时,你和你的小组,完全脱离了总部的指挥。你启动了最高级别的‘静默程序’,连我都不知道你们在哪,在干什么。”
他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
“你在躲谁?躲日本人,还是在躲我?”
“报告老板。”
林薇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但稳定。
“上海是孤岛,瞬息万变。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完成任务。”
“为了完成任务?”
戴笠冷笑一声,将最后一份文件拍在桌上。
“那你告诉我,军统上海站潜伏多年的王牌特工,代号‘磐石’,为什么会在你的计划中,暴露牺牲在七十六号?你拿他的命,换了什么?”
“‘磐石’的牺牲,是为了换取76号内部的彻底混乱,为我们炸毁船厂创造机会。”
林薇直视着他的眼睛。
“所以,别人的命是棋子,你的命是命?”
戴笠站起身,踱到林薇面前。
“我给你的命令是潜伏,是获取情报。不是让你在上海滩当女王,搅动风云!”
“我需要的是一把精准的手术刀,而不是一把会自己思考,甚至会割伤主人手指的野战刀!”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极低。
“你所有的行动报告,我都看了。滴水不漏。”
“但你忘了,军统的规矩,不是写在纸上的,是刻在心里的。”
说完,他不再看林薇一眼,将文件袋收好,转身向门口走去。
在门口,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党国不需要失控的英雄。你需要好好反省。”
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关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门外,两名面无表情的看守取代了他的位置。
林薇被正式软禁。
她看着桌上那杯戴笠从头到尾都没碰过的、已经凉透的茶水。
茶水里,倒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
窗外,重庆的冷雨,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