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3月。
春天,像一个迟疑的、胆怯的信使,终于还是,降临到了这座早已被战争的寒冬,冰封了许久的城市。
法租界的梧桐树,抽出了嫩绿的新芽,空气中,也终于,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花草的芬芳。
上海,似乎正在从那场巨大的创伤中,缓缓地,苏醒过来。
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那些曾经因为战争而关门歇业的舞厅、戏院和高级餐厅,又重新,亮起了它们那充满了诱惑的、五光十色的霓虹。
那些曾经逃往香港或内地的达官显贵们,也像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一个个地,又重新,回到了这座依旧充满了机遇和罪恶的“冒险家乐园”。
整个上海,都沉浸在一种虚假的、病态的“和平”之中。
人们,在废墟之上,用一种近乎于疯狂的、饮鸩止渴的方式,继续着他们的歌舞升平。
仿佛,只要音乐不停,只要香槟不断,那场刚刚才过去的、血流成河的战争,就真的,从未发生过一样。
而就在整个上海滩的上流社交圈,都在为这种“和平”而弹冠相庆时。
一个早已被人遗忘的名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小小的石子,悄然地,再次,泛起了层层的涟-漪。
施耐德女男爵。
安娜·冯·施耐德。
那个曾经沉迷于鸦片和酒精的、来自巴伐利亚的、神经质的没落贵族,回来了。
伊藤夫人的府邸,“静园”,今晚,正在举办一场盛大的、庆祝樱花盛开的春季茶会。
能被邀请到这里的,无一不是上海滩,最有权势的日本人,和最顶层的、亲日派的中国名流。
这里,是整个孤岛上海,真正的权力中心。
当一辆黑色的、挂着德国领事馆特殊牌照的奔驰轿车,缓缓地,停在“静园”门口时。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车门打开。
先下来的,是那位在上海侨民圈里,德高望重的德国商人联合会会长,汉斯·冯·克虏伯先生。
然后,他极其绅士地,伸出手。
一只戴着白色蕾丝手套的、纤细的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手臂上。
一个穿着一身由巴黎名师香奈儿女士亲手设计的、黑色的、剪裁合体的天鹅绒套装的女人,优雅地,从车上,走了下来。
她金色的长发,在脑后,盘成一个高贵的、一丝不苟的发髻,脖子上,戴着一串温润的、光泽饱满的黑珍珠项链。
她就是,安娜·冯·施耐德。
不,是林薇。
她的出现,立刻,在门口那些窃窃私语的名流之间,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这……这真的是那个,传说中,早已因为吸食鸦片而变得不成人形的、疯疯癫癫的德国女人吗?
眼前的她,虽然脸上,依旧带着一丝病态的、挥之不去的苍白,让她看起来,像一朵在温室里,从未见过阳光的娇弱花朵。
但她的眼神,却不再有过去的,那种空洞和神经质。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洗尽了铅华的、混合了与生俱来的贵族骄傲与看透了世事无常的沧桑的、独特的、令人着迷的忧郁气质。
她就像一瓶被埋藏在古老城堡地窖深处,刚刚才被开启的、最顶级的陈年勃艮第红酒。
闻起来,带着一丝岁月的苦涩和尘埃的味道。
但品起来,却又是那样的,醇厚,复杂,令人回味无穷。
她,脱胎换骨了。
“哦,我的上帝!安娜!真的是你吗?”
一个穿着肥大和服的、日本纺织业大亨的太太,夸张地,用扇子捂住了嘴,第一个,迎了上来。
林薇看着她,脸上,露出了一个属于“安娜”的、带着几分疏离和疲惫的、淡淡的微笑。
“好久不见,田中夫人。”
她的德语,带着一口无可挑剔的、属于巴伐利亚贵族的口音。
“听说……听说您前段时间,去南美旅行了?”田中夫人好奇地,试探着问道。
“是的。”林薇点了点头,她的目光,望向远方,那双蓝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充满了故事感的忧伤。
“我去了一趟阿根廷的潘帕斯草原。
我看着那里的雄鹰,在无边的天际,自由地翱翔。
我突然觉得,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将自己,囚禁在那个充满了鸦片和酒精的、小小的、黑暗的笼子里了。”
“所以,”她转过头,看着众人,脸上露出了一个释然的、仿佛获得了新生的微笑,
“我回来了。”
“我戒掉了毒瘾,也戒掉了过去。
我准备,在这座,我唯一还能称之为‘家’的城市里,开始我全新的生活。”
她这番充满了传奇色彩的、“浪子回头”的宣言,和她身上那股独特的、忧郁而又高贵的气质,立刻,让她,成为了整个茶会上,最引人注目的、新的焦点。
她成功地,为自己这个“归来的女男爵”的身份,塑造了一个完美的、令人信服的、充满了故事感的“人设”。
伊藤夫人,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和服,端着一杯清茶,正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的樱花树下。
她看着那个在人群中,从容地,应对着各种好奇和试探的“女男爵”,那双总是平静如水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极其浓厚的、棋逢对手的兴趣。
她知道,这只曾经在她看来,早已折断了翅膀的、可怜的德国小鸟,不知为何,竟然奇迹般地,涅盘重生了。
而且,长出了一副,比以前,更美丽,也更锋利的……羽翼。
而林薇,也感觉到了那道来自樱花树下的、充满了审视的目光。
她端着一杯香槟,穿过人群,缓缓地,走到了伊藤夫人的面前。
两个同样聪明、同样高贵,却又代表着不同阵营的女人,在这片盛开的、灿烂的樱花雨下,再次,相遇了。
林薇对着伊藤夫人,微微欠身,露出了一个优雅的、高深莫测的微笑。
她知道,她的第一步棋,已经成功地,落在了这片最危险的、也最华丽的棋盘之上。
而真正的游戏,从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