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玄这一觉睡了很久,也很沉。
没有光怪陆离的梦境侵扰,也没有锥心刺骨的回忆纠缠——只是神魂深处一次被迫的、彻底的休眠。
不知道是第几天了,他是窗外透入的、暖融融的日光唤醒,意识回笼时,周身是久违的松快与平静。
然而这份平静并未持续太久。
几乎是在他坐起身,思绪开始运转的瞬间,又有两件亟待解决的事便浮上心头:
进入天行峰,以及……
向林刻兑现承诺,探查多罗道君的过往。
而这两件事的枢纽,似乎都指向同一个人——叶野。
他正思忖着该如何开口,是直截了当,还是如以往那般,带着依赖与真诚去“请求”时,放置在枕边的传讯玉佩适时地亮起了微光。
是林刻。
灵力注入,林刻的声音在他识海中响起,内容却让他怔住。
消息很简单:入天行峰的手续已办妥,他如今已是天行峰名义上的内门弟子。
而办成此事的人,是叶野。
在他沉睡的这段时间里,叶野已正式回归天行峰。
并且,是在圣主林道玄座下长老的亲自“护送”下,风光回去的。
想象着那场景——
叶野依旧是那副冷峻疏离的模样,步履从容地走在前面,而他那位心怀鬼胎的师尊,在圣主亲信长老的注视下,只能强压怒火,不敢有丝毫发作——
殷玄不由得笑了一下。
叶师兄……总是这般厉害和靠谱。
仿佛无论他陷入何种境地,昏睡多久,醒来时,叶野总能将一切打理妥当。
为他铺好前路,扫清障碍,让他可以安然地、一步步走向更高处。
从引他踏入仙途的功法,到云溪城的历练见识;从护他周全的法器灵舟,到助他筑基的丹药指点……
他这一路走来,似乎都烙印着叶野无声的安排与庇护。
这种被妥帖安置的感觉,让人心生眷恋……可这念头升起的刹那,一股寒意也同时在殷玄心底蔓延。
这些……都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他们最初,是“朋友”吗?
那个在小院里,会耐心听他诉说恐惧,会为他讲解修炼疑难,会带他见识广阔天地的叶师兄?
还是因为……后来的……
殷玄的心跳漏了一拍,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起昏迷前那个充斥着掠夺与占有意味的、几乎让他窒息的吻。
喜欢吗?
他无声地问自己。
这个词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又如此沉重。
若说是叶野喜欢他,为何要隐瞒和回避,为何不去问他身上发现的事情,为何——不因为他身上的痕迹而疯狂。
若说是自己喜欢叶野,为何心里的那份抗拒,依旧在缠绕着他的心神,为何……
比起摊牌一切留下,他还是更想要,离开圣地,离开与这里相关的所有人。
可若说不是喜欢,那对方这份无微不至的“好”,自己这本能的依赖与亲近,想起他时心头泛起的复杂……又是什么?
他分不清了。
或者说,他不敢去分清。
殷玄将这纷乱的思绪强行压下,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既然前路已由叶野铺就,那他顺着走下去便是。
至少目前,留在天行峰,靠近叶野,符合他所有的利益——
隐藏自身秘密,获取资源,以及……
履行对林刻的承诺。
他收敛心神,给林刻回了道讯息:
“知道了。关于多罗道君之事,我已在天行峰,会尽快着手。”
…………
几天前,叶野从殷玄那里离开之后,远没有他外表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
他向来如此。
越是痛苦,越是愤怒,骨子里那股属于魔修的暴戾与毁灭欲越是喧嚣,他外在的表现就越是冷静,思绪也越发斟酌审慎。
仿佛他整个人被撕裂成两半:
一边是源于血脉、深植于魔魂深处的肆意与掠夺的本能,叫嚣着去摧毁所有让殷玄沾染伤痕、让他感到失控的存在——无论是萧琉铮,还是林烬霄。
而另一边,则是漫长岁月里,由尊上渊离亲手教导刻入骨髓的道理,以及身为布局者必须维持的谋略与理智。
这两种力量在他灵台之内疯狂撕扯,几乎要将他的神魂也一并撕裂。
他需要做点什么,来锚定这即将失控的心绪。
于是,叶野开始练刀。
“铮——”
一声清越的嗡鸣,月极刀出鞘。
在玄天圣地,它不能绽放属于魔修的幽紫光华,也敛去了原本饮血无数的凛冽锋芒,只是一柄看起来普通的灵兵。
可当那冰冷熟悉的刀柄被他紧紧握住,感受着其中与他性命交修的力量隐隐共鸣时,叶野翻腾的心海,似乎才找到了一块可以立足的礁石。
他身形一动,便出现在了那处瀑布之前。
这是他最初教导殷玄修炼的地方。
飞湍激流,轰鸣着砸入深潭,溅起漫天水雾,一如他此刻难以平息的内心。
他挥刀,动作简洁、迅疾、精准,凌厉的刀风切开坠落的水流,破开弥漫的水汽,却切不断脑海中纷至沓来的画面。
这里的回忆太多了,无孔不入,带着那个人的声音和身影,将他层层包裹。
那是他最初教导殷玄的时候,还带着根本无法遮掩的傲慢。
“叶师兄……我有点累。”
“师兄是我遇到最好的人……”
“师兄,小白如果好了,会不会嫌弃我这个主人啊?我什么也不会。”
“师兄,你是不是骗我了,其实我根本就没有灵根……”
“师兄,你真的要背我吗?”
“师兄,不是你的错,是他们……做了坏事,他们,一定是很坏的人……”
还有后来,云溪城的一路上。
“师兄,你犯规了……”
“师兄,你怎么对我那么坏……”
“……师兄,我是不是很厉害……”
现在,他的笑容。
“师兄,你喜欢我吗?”
“你喜欢我。”
“……”
“轰——!”
刀势骤然变得狂暴,一道刀气匹练般斩出,竟将奔腾的瀑布从中短暂斩断一息,潭水倒卷,浪涛汹涌。
他停下手,持刀而立,胸口微微起伏。
不是斩断了烦扰,而是这些回忆,连同明夜揭露真相可能带来的后果、萧琉铮与林烬霄留下的痕迹……所有的一切交织成一张更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牢牢困在中央。
他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算计人心,却唯独算漏了自己的心。
他给殷玄编织了一个名为“叶师兄”的美梦。
如今,他自己也深陷其中,快要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
是那个为了拯救尊上可以不择手段的魔尊左护法?
还是这个会因少年一句依赖而心软,会因他一身痕迹而暴怒,会因一个可能的疏远而恐慌的“师兄”?
突然,叶野手腕猛地一沉,刀势骤止。
他刚刚那足以斩断瀑布的第二刀的刀势,竟被人用一只手截断。
来人悄无声息,仿佛本就立于这片水汽之中。
他身着一袭玄底金纹的华贵法袍,衣摆无风自动,其上隐有流光暗涌。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一头流泻的银发,以及眉心处的一枚金色印记,当他那双纯粹的金色眼眸望过来时,其中无悲无喜,如同神明俯瞰尘寰,冷漠又威严。
叶野心头剧震,他立刻收敛所有外泄的情绪,归刀入鞘,随即垂首行礼:
“弟子天行峰叶野,拜见圣主。”
林道玄并未立刻回应。
他那双金色的眼眸淡淡地扫过叶野,目光似有实质,穿透皮囊,直抵神魂深处。
片刻,那不含任何情绪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字字敲打在叶野的心上:
“你的心,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