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的江南，冷空气来得猝不及防，前一天还能穿薄外套出门，第二天就必须裹上厚羽绒服才能抵御寒风。更让人措手不及的是，疫情突然在周边城市反复，像是一场无声的风暴，迅速席卷了这座原本热闹的小城。巷口那家开了十年的便利店，玻璃门上第一次贴起了 “扫码测温、佩戴口罩” 的红色提示，老板娘戴着蓝色口罩，声音隔着一层布料传出来，少了往日的热络；夜市那条原本挤满摊位的巷子，如今只剩下零星几家卖热食的铺子，摊主们缩在厚厚的棉服里，对着冷清的街道叹气；就连儿童乐园，也在门口摆起了桌子，放着测温仪和健康码海报，家长带孩子进门时，都要先停下来扫码，原本叽叽喳喳的入口处，多了几分严肃的沉默。
我裹着上周刚和赵梦一起买的黑色羽绒服，手里提着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给孩子们准备的卡通小贴纸 —— 有奥特曼、小兔子、小熊，都是之前带私教时，孩子们说喜欢的图案。羽绒服很暖，是赵梦特意帮我选的，说 “里面的绒是最好的，年底去逼哥老家下雪也不怕冷”，可我走在去乐园的路上，心里却总有些莫名的不安，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揪着，沉得慌。路过巷口的梧桐树时，一片枯黄的叶子落在我肩上，我伸手把它拂掉，指尖触到冰凉的露水，那股寒意顺着指尖往上爬，竟让我打了个寒颤。
到乐园时，王哥已经在前台忙活了，他戴着一副黑色边框的眼镜，正对着电脑核对今天的私教预约名单，看到我进来，抬头笑了笑：“凡子来了？今天降温，你这羽绒服买得及时，我昨天还冻得头疼呢。” 我走过去，把手里的贴纸放在前台：“王哥早，这是给孩子们带的贴纸，今天谁表现好，就奖励一张。” 他点点头，指了指电脑屏幕：“今天上午有两组私教，都是老客户，乐乐妈妈刚才还发消息问，能不能提前十分钟到，说乐乐想早点来爬岩墙。” 我 “嗯” 了一声，拿起工作牌挂在脖子上，工作牌夹层里还放着乐乐上次给我画的画，画着我和她一起攀岩的样子，每次看到，心里都会暖暖的。
第一组私教是乐乐，她果然提前到了，穿着一件粉色的羽绒服，扎着两个丸子头，看到我就像小炮弹一样跑过来，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兔子玩偶：“张凡哥哥！我今天要爬最高的岩墙！妈妈说，我要是爬上去，就给我买草莓蛋糕！” 我蹲下来，帮她把玩偶放进储物柜：“好啊，那咱们今天就加油，争取爬到最高层，拿到草莓蛋糕。” 她用力点头，小脸蛋因为兴奋泛着红，眼睛亮得像星星。带她攀岩时，我特意放慢了节奏，教她怎么调整呼吸，怎么找到最舒服的抓岩点。她学得很认真，之前总需要我在下面托着她的脚，今天居然能自己往上爬两步，爬到第三层时，她还回头朝我挥手：“张凡哥哥，你看！我快到了！” 我笑着朝她竖大拇指：“真棒！再加把劲，马上就到顶端了！”
第二组私教是个叫浩浩的小男孩，他有点怕高，之前带他时，爬到第二层就会哭着说 “我怕”。今天我特意拿出奥特曼贴纸，跟他说：“浩浩，咱们今天爬到第三层，就奖励你一张奥特曼贴纸，好不好？赛罗奥特曼可是很勇敢的，他不怕高，还能飞到天上去呢。” 他抱着岩点的手紧了紧，小声说：“真的吗？赛罗奥特曼不怕高？” “当然了，” 我点点头，“他还会保护小朋友，你要是像他一样勇敢，他也会保护你的。” 或许是奥特曼的力量起了作用，浩浩今天居然爬到了第三层，下来的时候，他拿着贴纸，小心翼翼地贴在自己的衣服上，抬头跟我说：“张凡哥哥，明天我还要来，我想爬到第四层，拿迪迦奥特曼的贴纸。”
上午的私教结束时，已经快十二点了，我坐在休息区的长椅上，拿出手机想给赵梦发消息，问问她中午想吃什么，刚点开微信，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示 “妈妈” 两个字。我心里 “咯噔” 一下，妈妈平时很少在中午给我打电话，一般都是晚上我下班回家后，才会打过来问问我一天的情况。我深吸一口气，接起电话，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妈，怎么中午打电话了？我刚带完私教，正想跟你说，今天乐乐爬到最高层了，浩浩也进步了，能爬到第三层了。”
可电话那头没有传来熟悉的笑声，只有妈妈哽咽的声音，像被揉皱的纸，断断续续地飘进我的耳朵，每一个字都带着哭腔：“凡子…… 你…… 你外公…… 走了…… 今天早上…… 走的……”
“走了” 两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心上。我手里的手机 “啪” 地一声掉在地上，屏幕亮着，还停留在和赵梦的聊天界面。耳朵里突然 “嗡嗡” 作响，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飞，妈妈后面说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清了，只能隐约听到她的哭声，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外公的样子突然在我脑子里变得无比清晰 —— 小时候，他总带我去村口的小河边钓鱼，那时候的河水很清，能看到小鱼在水里游，他坐在小马扎上，我趴在他旁边，手里拿着一根小树枝，假装自己也在钓鱼。钓到小鱼后，他会找块石头，把鱼烤给我吃，虽然烤得有点焦，但我每次都吃得津津有味，他看着我，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说 “凡子爱吃，外公下次再给你烤”；我上大专那年，他已经七十多岁了，非要坐火车来送我，手里提着一个布袋子，里面装满了土鸡蛋，是他自己养的鸡下的，他说 “城里的鸡蛋不好吃，这个给你补身体，记得每天煮一个吃”。火车上，他怕鸡蛋碎了，一直把布袋子抱在怀里，下车时，我看到他的胳膊都麻了，却还笑着说 “没事，鸡蛋没碎就好”；去年国庆我回家，他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头发比以前更白了，背也更驼了，看到我回来，他赶紧站起来，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在他旁边，跟我说 “凡子，你现在工作忙不忙？别太累了，要是累了，就回家来，外公给你煮你爱吃的红薯粥”。他还拉着我的手，指着院子里的小菜园说 “我种了白菜和萝卜，等冬天冷了，就给你腌咸菜，你小时候最爱吃了”。临走时，他送我到村口，站在寒风里，一直挥手，直到我坐的车看不见了才回去。妈妈后来跟我说，那天我走后，外公在村口站了很久，还哭了，说 “凡子又要好久才能回来”……
那些画面明明就在眼前，那么真实，那么温暖，怎么突然就 “走了”？那个总想着给我烤小鱼、给我带土鸡蛋、在村口送我离开的外公，怎么就突然不在了？
我捡起地上的手机，手指一直在抖，按了好几次才按到妈妈的号码，电话接通后，我的声音也在发抖，带着哭腔：“妈…… 我…… 我现在回去！我马上买高铁票…… 今天就回去！我要见外公…… 我要送他最后一程……”
妈妈在电话那头哭得更厉害了，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绝望：“回不来啊…… 凡子…… 回不来了…… 咱们老家那边疫情严重…… 昨天就封城了…… 高铁都停了…… 汽车站也关了…… 你就算买了票…… 也进不来…… 你爸刚才去社区问了…… 社区说…… 外来人员一律不让进…… 连葬礼…… 都只能家里人参加…… 你…… 你就别回来了…… 回来也没用……”
“封城了”“回不来了”，这几个字像一把把冰锥，狠狠扎在我心口，疼得我喘不过气。我站在儿童乐园的休息区，周围很安静，只有远处传来孩子们偶尔的笑声，那笑声以前听起来很清脆，很治愈，可现在却像针一样，刺得我耳朵疼。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我的脸颊往下掉，砸在羽绒服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我看着不远处孩子们嬉笑打闹的样子，看着他们的爸爸妈妈陪在身边，突然觉得无比委屈 —— 外公是我最亲的人，他走了，我却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连送他最后一程都做不到。这种无力感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把我整个人都淹没了，我甚至觉得，连呼吸都变得很疼。
王哥看到我不对劲，赶紧从前台走过来，他手里拿着一张纸巾，递给我：“凡子，怎么了？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你别总站着，先坐下说。” 我接过纸巾，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可眼泪越擦越多，根本停不下来。我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王哥…… 我外公…… 我外公走了…… 可老家封城了…… 我回不去…… 我回不去送他……”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奈：“唉，这疫情真是害人啊…… 凡子，你别太难过了，不是你不想回去，是疫情不让你回去，外公在天有灵，肯定也能理解你的。你今天先回去休息吧，下午的私教我帮你安排给小陈，你放心，我会跟家长解释清楚的。”
我点点头，可身体却像灌了铅一样，怎么都挪不动脚步。我蹲下来，想把掉在地上的贴纸捡起来，那些贴纸散落在冰冷的地板上，五颜六色的，可我怎么都抓不住，手指一直在抖，捡了好几次，都把贴纸碰得更远。小陈正好从攀岩区过来，看到我蹲在地上哭，赶紧走过来，蹲下来帮我一起捡贴纸，她没多问什么，只是一边捡一边轻声说：“别着急，慢慢来，一张一张捡，总会捡完的。有什么事，咱们一起想办法，别一个人扛着。”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温暖的力量，我看着她手里拿着的小兔子贴纸，突然想起小时候，外公总给我贴在衣服上的小红花，那些小红花是外婆用红线绣的，每次我表现好，外公就会给我贴在胸前，说 “凡子是好孩子，应该得小红花”。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滴在小陈手里的贴纸上，晕开了一点颜色。
离开乐园时，王哥把我的羽绒服递给我：“凡子，路上小心点，要是需要帮忙，随时给我打电话。” 小陈也把捡好的贴纸递给我：“这些贴纸你拿着，明天要是来，还能给孩子们用。” 我接过羽绒服和贴纸，对他们说了声 “谢谢”，声音还是沙哑的。走出乐园大门，冷风一下子灌了进来，吹在我脸上，像刀子一样割着，可我却感觉不到疼，心里的疼比身上的疼厉害一百倍。
我走得很慢，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脚下的水泥地好像变成了老家村口的泥土路，路两旁的梧桐树好像变成了老家的老槐树，我好像看到外公正站在路的尽头，手里提着钓鱼竿，笑着朝我招手：“凡子，快来啊，外公给你钓了好多小鱼，咱们今天烤着吃。” 我赶紧往前走，想跑到他身边，可不管我走多快，都离他越来越远，最后，他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浓雾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路上。我停下来，用力揉了揉眼睛，才发现那只是我的幻觉，眼前还是江南的巷子，还是贴着疫情防控标语的墙壁，还是冷清的街道。
走到家门口时，我看到赵梦正站在门口，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羽绒服，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看到我红着眼眶，脸上还挂着眼泪，赶紧快步走过来，把保温桶放在地上，伸手扶住我的胳膊：“凡子，你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刚才给你发消息，你没回，我想着你中午可能没吃饭，就给你煮了点小米粥，装在保温桶里，等你回来喝。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我再也忍不住，靠在她的肩膀上，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大声哭了出来，所有的委屈和难过，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赵梦姐…… 我外公…… 我外公走了…… 今天早上走的…… 可老家封城了…… 高铁停了…… 我回不去…… 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他…… 我连送他最后一程都做不到…… 我好没用……” 我的声音里满是绝望，眼泪打湿了她的羽绒服肩膀，可她却一点都不在意，只是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哄孩子一样，声音很轻却很稳，带着能让人安心的力量：“没事，凡子，我在呢，哭出来就好了，别憋着，憋着会难受的。回不去不是你的错，是疫情的问题，是没办法的事。外公那么疼你，他在天上肯定也知道你的心意，知道你想回去送他，他不会怪你的，真的。”
她扶着我走进屋里，把我带到沙发上坐下，然后去厨房给我倒了杯热水，递到我手里：“先喝点热水，暖暖身子，你刚才在外面待了那么久，肯定冻着了。” 接着，她把保温桶打开，里面是冒着热气的小米粥，还放了点红糖，闻起来香香的。她盛了一碗，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这是我早上特意给你煮的，小米养胃，你肯定没吃饭，多少吃点，就算不想吃，也得吃几口，不然身体会垮的。”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碗里冒着热气的小米粥，粥里的红糖融化了，变成了淡淡的红色，像外公以前给我煮的红薯粥一样，暖暖的。可我一点胃口都没有，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连咽口水都觉得疼。赵梦没催我，只是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陪着我，偶尔给我的杯子里添点热水。她打开电视，调了一个放动画片的频道，说 “看看动画片，说不定能好受点”，可我盯着电视屏幕，里面的卡通人物在笑，在跳，我却一点都看不进去，脑子里全是外公的样子，全是那些和他在一起的回忆。
过了一会儿，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是小林打来的。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声音里还带着明显的哭腔。他在电话那头听出了不对劲，赶紧问：“凡子，你怎么了？哭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现在在哪儿？在乐园还是在家？” 我吸了吸鼻子，跟他说了外公的事，说了老家封城回不去的事。他听完后，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说：“凡子，你别难过，我现在就过去陪你，你在家等着我，我给你带点你爱吃的糖炒栗子，就是上次咱们一起买的那家，特别甜。” 我还没来得及说 “不用了”，他就挂了电话。
不到半小时，门铃就响了。赵梦去开门，小林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大大的纸袋子，里面装着糖炒栗子，还冒着热气，香味一下子飘满了屋子。他看到我坐在沙发上，眼睛红红的，赶紧走过来，把纸袋子放在茶几上，从里面拿出一个热乎乎的栗子，剥好皮递给我：“凡子，先吃个栗子，甜的，吃了能好受点。我刚才去打印店，把你去年国庆和外公的合照打印出来了，你看。”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递到我手里。照片上，我和外公站在老家的院子里，外公穿着一件蓝色的中山装，我穿着一件黑色的外套，挽着他的胳膊，手里拿着一条刚钓来的小鱼，我们都在笑，笑得很开心，阳光照在我们身上，暖暖的。
“这张照片是你去年国庆发朋友圈的，我保存下来了，” 小林坐在我旁边，帮我剥着栗子，“你收着这张照片，想外公了，就拿出来看看，外公肯定知道你心里记着他，肯定不想看到你这么难过。” 他把剥好的栗子放在一个小盘子里，推到我面前：“多吃几个，栗子暖身，你刚才哭了那么久，肯定冷了。要是需要帮忙，你随时跟我说，比如给老家寄东西，或者跟社区沟通，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办法，我都能帮你跑，你别一个人扛着。”
赵梦也帮我剥了一个栗子，递到我嘴边：“凡子，吃一个吧，小林特意给你买的，别辜负他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