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华纳的夜晚,从不缺少喧嚣。霓虹灯在潮湿的空气里晕染开一片片暧昧的光斑,街头音乐、汽车鸣笛和隐约的警笛声交织成这座边境城市永不落幕的背景音。但在城市北部,一栋被高墙、电网和严密守卫环绕的豪华庄园里,声音却被最大限度地隔绝在外。这里是与外界嘈杂形成鲜明对比的、用金钱和暴力堆砌出的寂静堡垒。
庄园深处,一间装修奢华的书房里,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垂落,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雪茄的醇香和陈年威士忌的独特气息。赫克托·罗德里格斯,蒂华纳地下世界真正的掌控者之一,正坐在一张宽大的真皮扶手椅上。他年约五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剪裁合身的丝绸衬衫,眼神锐利而深沉,像一头休憩中的美洲豹,看似慵懒,却时刻散发着危险的压迫感。
“疯狗”马科斯站在书桌前,微微欠着身,平日里街头那副嚣张跋扈的气焰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收敛的、甚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恭敬。他刚刚结束了对“龙宫”中餐馆的第二次“拜访”,直接赶来向他的老板汇报。
“所以,”赫克托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他轻轻晃动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我们蒂华纳新来的中国朋友,让你吃了点小亏?”他的目光落在马科斯依旧有些红肿的嘴角和略显僵硬的左肩——那是被陆少华瞬间卸掉关节后又接回去的痕迹,虽然处理得当,但肌肉的酸痛和记忆仍在。
马科斯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和屈辱,但他很快掩饰过去。“老板,那家伙…有点邪门。”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开始详细汇报,语气不再是街头的粗鄙,而是尽量条理清晰。
“他非常能忍,老板,超出寻常的能忍。”马科斯描述着过程,“我带人进去,故意找茬,把场面弄得很难看,言语上也极尽挑衅。换作任何一个有血性的男人,哪怕是为了在手下和客人面前保住面子,至少也会顶几句嘴,或者表现出愤怒。但他没有。”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当时的细节,眼神里透着一丝困惑。“他就像一块冰,或者一潭深不见底的水。我的所有挑衅,就像石头扔进深水,听到一声响,但很快就没了动静,你看不到底。他始终保持着那种…该死的、礼貌的平静。不是软弱,而是一种…一种完全掌控局面的冷静。这很不寻常。”
赫克托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敲着桌面,示意他继续。
“然后,我提到了索菲亚,那个女服务员,用她来威胁。”马科斯继续说,“那一刻,我确实感觉到了一些变化。他的眼神,就那么一瞬间,变得非常…非常冷,像刀子一样。我甚至觉得周围的温度都降了几度。但他仍然没有发作,只是用最平静的语气,给出了解决方案,还把选择权抛回给我。”
“老陈头的出现是个意外,”马科斯提到老华侨的调解,“但那中国佬顺势就下了台阶,没有趁机反咬,也没有显得懦弱。整个过程,他给我的感觉是…他不是在害怕我,而是在…评估。评估我的意图,评估冲突的代价,评估下一步怎么做最有利。这根本不像一个普通餐馆老板的反应。”
赫克托吸了一口雪茄,缓缓吐出烟圈,烟雾模糊了他深邃的眼神。“你觉得他是什么人?”
“看不透,老板,这就是问题所在。”马科斯坦诚道,这是他报告的核心,“他表面上就是个厨子,手艺确实不错,餐馆经营得也像模像样。但他身上有种东西…不对劲。我手下的人前一天晚上试图潜入他的餐馆,触发了警报,人被打晕丢了出来,对方手法干净利落,没留下任何把柄。今天我故意用最粗暴的方式试探,他的应对方式…更像是经过严格训练的专业人士,而不是一个商人。那种冷静,那种对情绪的控制力,还有他出手制服我手下时的精准和速度…绝非常人。”
他抬起头,看向赫克托:“老板,我怀疑他根本不是普通的移民。他背后肯定有故事,很可能来自某个…有特殊背景的地方。”他没有明说,但暗示的方向很明显——军队、特种部队,或是其他有组织的暴力团体。
赫克托沉默了片刻,书房里只有雪茄燃烧的细微声响和冰块在酒杯中融化的轻响。他显然在消化马科斯的信息,并权衡着其中的意味。
“所以,你的建议是?”赫克托终于开口。
“两种选择,老板。”马科斯显然在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第一,继续观察。加派人手,更严密地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包括他的餐馆、他的社交、他接触的每一个人。看看他到底在隐藏什么,他的目的是什么。但这样做需要时间,而且可能打草惊蛇。”
“第二,”马科斯的眼神闪过一丝狠厉,“施加更大的压力。他不是能忍吗?那就看看他的底线到底在哪里。我们可以针对他的生意,针对他的员工,比如那个叫索菲亚的女孩,或者那个帮厨迭戈。逼他出手,逼他露出真面目。如果他真是条过江龙,迟早会忍不住。如果他只是个特别能忍的软蛋,那正好捏死他,吞了他的餐馆和那点生意,也算是个小小的收获。”
马科斯倾向于第二种方案,他骨子里的暴力因子让他更习惯用直接的方式解决问题,尤其是今天在陆少华那里受的闷气,他急于找回场子。
赫克托没有立刻表态。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虽然窗帘紧闭,但他仿佛能透过它们俯瞰整个蒂华纳。他喜欢这种掌控一切的感觉,而陆少华这个突然出现的变量,让他产生了一丝兴趣,也带来了一丝本能的警惕。
一个来历不明、身手不凡、又极度隐忍的中国人,出现在他的地盘上。是机遇,还是威胁?
“先不要动他的人。”赫克托做出了决定,声音沉稳,“尤其是那个女孩和帮厨。动静太大,容易引来不必要的注意。我们现在和海湾集团的摩擦已经够多了,警方那边也盯得紧。”
他转过身,看着马科斯:“就按你说的第一种方案,继续观察。但要更聪明一点。他不是接了我们的送餐订单吗?利用起来。每次送货,换不同的人去,和他的人接触,闲聊,套话。在餐馆周围布控,但要隐蔽,记录下所有进出餐馆的熟面孔和陌生面孔。我要知道他和谁交往,他的钱从哪里来,又流向哪里。”
赫克托的嘴角勾起一抹老谋深算的笑意:“我很想知道,这块冰下面,藏的到底是美玉,还是致命的礁石。如果他真是个人才…或许能为我们所用。蒂华纳正在洗牌,我们需要各种‘人才’。”
马科斯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明白了,老板。我会安排最机灵的人去做,就像蜘蛛织网,慢慢把他罩起来。”
“去吧。”赫克托挥挥手,“保持耐心,马科斯。有时候,等待猎物自己露出破绽,比主动出击更有效。报告写得详细一点,存档。”
“是,老板。”马科斯恭敬地鞠躬,退出了书房。当他走出庄园,重新呼吸到蒂华纳夜晚那熟悉而混乱的空气时,他的脸上又重新浮现出那种标志性的、混合着残忍和兴奋的神情。狩猎的游戏,换了一种方式,继续进行。而他相信,最终那个中国厨子,一定会在他面前原形毕露。
与此同时,“龙宫”餐馆已经打烊。陆少华送走了最后一位员工,独自一人站在寂静的店里。他擦着灶台,目光扫过空荡荡的餐厅,仿佛还能看到白天马科斯那伙人留下的无形污迹。
他知道,马科斯绝不会仅仅是一次失败的挑衅就罢休。今天的冲突,更像是一次火力侦察。对方在试探他的深浅,评估他的价值与威胁。
而他,同样在评估。评估赫克托集团的行事风格,评估马科斯的性格弱点,评估自己可能面临的下一波风浪。
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蒂华纳的夜色,眼神深邃如古井。
“报告应该已经送上去了吧…”他低声自语,嘴角掠过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棋手落下关键棋子后的、冰冷的期待。
风暴前的宁静,往往最是压抑,也最是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