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政堂内,气氛比外间更令人窒息。夏收的余热仿佛都淤积在这商讨国事的殿堂中。
“陛下明鉴!”户部尚书李汝华摊开厚厚的账册,声音带着哭腔,“夏收税赋虽已陆续解京入库,然九边年例、百官俸禄、宗室供养,此乃定例,已占去泰半!山东、河南、北直隶新政试点之地,红薯、玉米、土豆首季夏收确报丰稔,然新政初行,增收之赋尚未及体现于国库!辽东宁远筑城,仅前期勘探选址、物料储备,工部估算便需三十万两之巨!国库…实在是捉襟见肘啊!”他额角的汗水顺着皱纹淌下。
工部侍郎紧接着补充,声音干涩:“启禀陛下,筑城所需之巨木、条石,非本地可产,需从湖广、四川深山采伐水运,路途遥远,损耗巨大,耗时更久。且今夏酷热,河道水浅,运输尤为艰难。工期、耗费,恐远超预估!”
浙党阁臣方从哲捻着胡须,沉默不语。楚党一位侍郎则委婉道:“陛下励精图治,欲固辽东,其志可嘉。然…筑城乃百年大计,耗资靡费,征发民力。值此夏收甫毕,农人喘息未定之际,是否…当更体恤民力,徐图缓进?” 潜台词清晰:没钱,没人,别折腾了。
列席于宗室位置的周王世子朱恭枵,身体绷得笔直。他初涉这等中枢重地,目睹重臣们推诿扯皮,心中既愤懑又忐忑。他下意识地望向御座上的叔皇。朱常洛面无表情,目光沉静地扫过争论的众人,最终,那深沉的目光落在了朱恭枵身上,极其轻微、却不容置疑地点了一下头。
朱恭枵心头一紧,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初登庙堂的紧张,起身离席,对着御座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清朗,却也努力克制着微颤:
“陛下!诸位大人!” 他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带着惊异、审视,还有勋贵那边毫不掩饰的冷意。“辽东将士浴血奋战,广宁城下尸山血海,祖大寿将军、吴三桂等将士以命相搏,方保城池不失!他们所卫者,非止一城一地,乃是我大明江山社稷,是这殿宇之下的亿万黎庶!宁远筑城,扼建奴咽喉,关乎辽西乃至京畿存亡,实乃刻不容缓之国策!”
他略微停顿,感受到叔皇目光中的鼓励,继续道:“臣侄深知,国库艰难,民力维艰。然事有轻重缓急,国有存亡之秋!内帑近年因查抄逆产、皇商司经营,略有余裕。陛下为江山社稷计,宵衣旰食,殚精竭虑。值此危难之际,何不暂挪内帑,以解筑城燃眉之急?此乃权宜救国之策!待新政推广之地税赋大增,或国库丰盈之时,再行归补,亦未为迟也!恳请陛下圣裁!” 他再次深深一揖,退回座位,掌心已全是汗水。
“荒谬!一派胡言!” 定远伯猛地站起,须发戟张,声音洪亮得震得梁尘簌簌,“陛下!内帑乃天子私库,祖宗家法,神圣不可侵犯!此例一开,后患无穷!后世子孙将何以自处?世子殿下!”他矛头直指朱恭枵,厉声道,“殿下年少初涉朝堂,不谙世务,更不通经济之道!仅凭一腔血气,便妄议动用内帑军资,此非救国,实乃祸国!更兼此言一出,天下人将如何看待陛下?岂非坐实了朝廷与民争利之口实?殿下慎言!莫要因一时激愤,坏了祖宗法度,损了陛下圣德!” 字字诛心,将“年少无知”、“祸国乱政”、“损害圣德”的罪名狠狠扣下,更是将朱恭枵的查案旧怨与此刻的提议捆绑攻击,意图彻底打垮这个皇帝推出的宗室新锐。
殿内一片死寂,空气仿佛凝固。勋贵们面露得色,文官们神色各异。
就在这时,孙传庭沉稳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僵局:“陛下,世子殿下忧心国事,拳拳之心,天地可鉴。” 他先肯定了朱恭枵的出发点,缓和了一下剑拔弩张的气氛。“然定远伯所虑,亦非全无道理。筑城固边,乃百年大计,确需稳妥周全。臣有一策,或可两全。”
他转向御座,条理清晰:“其一,可先以内帑拨付十万两白银。此款专用于袁抚台勘探选址、招募核心工匠,以及…采购燧发枪量产所需之关键精铁、火药等急用军资。此乃筑城与强军并行之要务。其二,剩余款项及所需民夫,严令户部、工部会同北直隶、山东等地方衙门,务必于两月之内筹措妥当,分期拨付转运,不得延误!其三,” 他话锋一转,抛出一个新的诱饵,“两淮盐运使司奏请更换盐引旧券,此事涉及国课巨万。臣请陛下委派公正干练之员”,说到此目光若有若无扫过齐党、楚党席,“严加督察,杜绝贪墨中饱。所增之课银,可部分专项指定,用于辽东筑城后续之需!”
此议一出,殿内气氛顿时微妙起来。朱常洛心中明镜一般,孙传庭这是以部分内帑满足最急迫需求,将大部分压力甩给户部工部,同时抛出“盐引督察”这块巨大的肥肉。果然,浙党方从哲依旧不动声色,但楚党、齐党几位官员的眼神瞬间亮了,互相交换着眼色,显然对这个能插手巨利、又能向皇帝表功的机会动了心。勋贵们想再反对,一时间竟找不到更站得住脚的理由,只能愤愤不平地瞪着孙传庭和朱恭枵。
“准孙卿所奏。”朱常洛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内帑拨付十万两,用途依卿所言。户、工二部及地方,两月之期,务必筹措到位!盐引督察人选,内阁与吏部速议,报朕定夺!退朝!”
京畿之地,热浪滚滚。
顺天府通州地界,一片刚清丈完毕、插着新政标识的田亩旁,几个定远伯府的庄头,正唾沫横飞地煽动着一群刚忙完夏收、脸上还带着疲惫的农人。
“老少爷们儿!看看!看看这地界儿!”一个獐头鼠目的庄头指着田垄,“皇帝老子要搞新政!把咱们的地量得清清楚楚!为啥?就为了多收税!收了税干啥?填辽东那个无底洞!”
“就是!”另一个帮腔道,“那个什么狗屁世子,查军需?呸!那是幌子!他是要夺咱们的地,好分给那些流民,讨好皇帝!咱们辛辛苦苦夏收的粮食,转眼就得被他们征了去给当兵的修城!修那劳什子宁远城,跟咱们有屁关系!那是拿咱们的血汗钱往水里扔啊!”
“不能让他们得逞!”人群被煽动得群情激奋,尤其是那些对新政本就半信半疑、又心疼刚收上来粮食的农人。
“跟他们拼了!护住咱们的粮!”有人振臂高呼。
人群骚动起来,拿起锄头、扁担,朝着正在不远处另一片勋贵田庄进行清丈的顺天府吏员和少量衙役涌去!现场顿时一片混乱!
“奉旨清丈!尔等敢抗命?!”带队吏员又惊又怒。
“抗的就是你们这些狗官!抢粮的强盗!”愤怒的农人挥舞着农具冲了上来。
眼看冲突就要升级,血案将生!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如雷般响起!
“锦衣卫奉旨办差!抗命作乱者,杀无赦!”一声暴喝如惊雷炸响!
数十名身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缇骑,如旋风般冲入人群,瞬间将为首几个冲在最前面、叫嚣最凶的庄头和几个被彻底煽惑的青壮农人分割包围。寒光闪过,绣春刀出鞘!
“噗嗤!”“啊!”
几声短促的惨叫,那几个獐头鼠目的庄头和两个最狂躁的青壮,瞬间身首异处!滚烫的鲜血喷洒在灼热的土地上,发出滋滋的轻响,浓重的血腥味瞬间盖过了尘土的气息。
狂热的人群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僵住,惊恐地看着地上还在抽搐的尸体和锦衣卫手中滴血的利刃。
“陛下有旨!”为首的锦衣卫百户声音冰冷,响彻全场,“清丈田亩,推行新政,乃为国为民!凡聚众闹事、冲击官差、煽动抗旨者,为首立斩!胁从枷号!再有敢犯者,诛连三族!尔等速速散去,安守本分!”
死寂!绝对的死寂!只有受惊的蝉鸣和粗重的喘息。农人们看着地上的尸体,再看向杀气腾腾的锦衣卫,眼中的怒火被恐惧取代,纷纷丢下农具,如潮水般退去。一场可能燎原的民变被血腥镇压下去。
然而,“皇帝与民争利”、“筑宁远是劳民伤财”的流言,却如同这酷暑的热风,伴随着血腥味,迅速在京师周边乃至更远的乡村蔓延开来。人心,在这闷热中,悄然浮动。
乾清宫,深夜。
烛火跳跃,映照着朱常洛铁青的脸。“影子”首领如同真正的影子般跪在御案前,声音毫无起伏,却字字如刀:
“山东‘劝农格物分所’,齐党把持。款项大半挪用于购置田产、贿赂地方,红薯推广流于形式,仅做表面文章。对比徐侍郎亲抓之北直隶、河南试点首季夏收亩产十五石之实绩,天壤之别。”
“另,晋商余孽借道北直隶,利用勋贵庄园为节点及掩护…”影子顿了顿,递上一份染着暗褐色污渍的账册抄本和几块粗糙的生铁样品,“…将大宗新收麦粟、可用于燧发枪之精铁、药材,走私至关外。接收者,建奴!此乃自通州安远伯别院密窖起获之部分物证及往来密账! 铁样经格物院急验,确系可用于簧片锻造之上品!”
“山陕八百里加急密报:入夏至今,滴雨未降!赤地初显,流民已有数百聚集于蒲州、解州交界,地方官恐激起大变,隐匿不报!”
“勋贵…资敌…粮…铁…”朱常洛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每一个都带着滔天的恨意和彻骨的冰寒!他猛地抓起那几块冰冷的铁样,仿佛要将其捏碎!脑海中,那代表国运的、原本相对明亮的24%光晕,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光晕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剧烈地扭曲、暗淡、收缩!最终,在朱常洛心神欲裂的注视下,死死地定格在一个刺眼而绝望的数字上——
19%!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虚弱感和冰冷彻骨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一个冰冷而宏大的意念在他脑海轰鸣:
“勋贵蛀国,资敌以粮铁,动摇根基;天灾将至,民瘼不恤,国本堪忧!”
“噗——”一口鲜血猛地从朱常洛口中喷出,溅在御案上那染血的账册抄本上,晕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陛下!”侍立一旁的王安和孙传庭魂飞魄散,扑上前来。
格物院。燧发枪的击锤发出清脆却时断时续的撞击声。
徐光启双眼布满血丝,死死盯着工作台上那支反复拆装的燧发枪样品。旁边散落着数十片形状各异却都带着裂痕或卷边的击发簧片。
“还是不行!这批工部调来的精铁,杂质太多,韧性不足!热处理稍有不均就脆裂!”一个满脸油污的老工匠声音沙哑,带着绝望,“大人,没有稳定供应的上等镔铁,这簧片…量产无望啊!”
徐光启痛苦地闭上眼睛。就在此时,一名助手几乎是冲了进来,脸上带着狂喜,手中捧着厚厚一叠文书:“大人!大人!喜讯!山东登州府、河南彰德府、北直隶顺义县…新政试点首季红薯夏收实绩报来了!最高亩产…亩产十五石有余!”
徐光启猛地睁开眼,抢过文书,双手剧烈颤抖地翻看着那一行行令人难以置信的数字。浑浊的老泪瞬间涌出眼眶,他颤抖着抓起笔,饱蘸浓墨,在铺开的奏本上奋笔疾书:
“…臣徐光启谨奏:天佑大明,嘉禾落土,新政初成!北直、山东、河南等地试种之甘薯,首季夏收,实收亩产十至十五石!此物耐瘠薄,抗干旱,不争良田,产量十倍于谷麦!其根、茎、叶皆可食,活命救荒之神物!今山陕旱魃初显,流民将起,恳请陛下乾坤独断,立饬山陕、河南及九边军屯,广植甘薯,以备荒年,活亿万生灵!此乃固本培元,消弭大患之无上良策…” 写至激动处,泪滴落在纸上,晕开了墨迹。
放下笔,他深吸一口气,又拿起另一份密奏,写下燧发枪样品击发率已提升至八成,以及红夷大炮仿制成功一门、正改良炮架与身管冷却工艺的进展。这军工的曙光与农事的丰碑,是他在这令人窒息的黑夜中,拼尽全力点燃的星火。
辽东,宁远预选台地。烈日灼烤着荒原。
袁崇焕一身尘土,嘴唇干裂,正与几名工师蹲在地上,对着摊开的图则激烈讨论。汗水浸透了他的甲胄内衬。年轻的小将吴三桂手持大枪,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起伏的丘陵和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他身后的精锐家丁同样戒备森严。
“此地背山面海,控扼辽西走廊咽喉,地势雄峻,确为筑城不二之选!”一名老工师指着图则,声音带着兴奋,“然…工程量浩大,土石方惊人,非十万民夫、百万钱粮不可为!且需在入冬冻土之前,完成地基夯筑,否则前功尽弃!时间…太紧了!”
袁崇焕抹了把脸上的汗和尘土,目光坚毅地望向西南京师的方向:“本抚即刻上书!此城关乎辽西存亡,关乎我大明国运!恳请陛下,务必…务必保障钱粮民夫如期而至!否则,万事皆休!” 酷暑下的荒原,筑城的希望与巨大的阴影同时拉长。
京师,某处清雅别院。
烛光下,几位身着儒衫的清流正在品茗。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放下茶盏,悠悠叹道:“辽东战事,耗费国帑无算,将士死伤枕藉,不过争一城一地之得失。然山陕之地,乃华夏腹心,今夏无雨,赤地千里之象已显。朝廷不恤根本,反倾举国之力于边陲,岂非本末倒置?”
另一人接口,语带讥讽:“更遑论朝堂之上,竟容宗室世子妄议国政,动辄查抄勋贵,擅言内帑!此等破坏祖制、信用幸进之举,实乃取祸之道!长此以往,国将不国矣!” 这些言论,悄然融入东林士子批判新政、呼吁“关注内地”的声浪中。黄台吉精心编织的离间之网,正悄然收紧。
广宁卫,夜。
一名锦衣卫暗探伏在阴影中,死死盯着百户所内一名姓陈的哨官。只见那陈哨官在接到一包沉甸甸的银子后,趁着夜色,将妻儿老小悄悄送上了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马车。马车迅速消失在通往蒙古方向的茫茫夜色中。暗探的心沉了下去,叛逃,已成定局。而此人,恰是负责广宁外围一处关键隘口巡逻的军官!他掌握的情报和可能的破坏力,让暗探不寒而栗。夜色如墨,危机如同这无边的黑暗,笼罩在辽东大地,也笼罩在风雨飘摇的大明国运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