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积水已经没过脚踝,冰凉的泥水裹着枯枝败叶,缓缓漫过李默的鞋面,脚底传来湿滑的触感,像是踩在腐烂的苔藓上。
浑浊的泥浆在脚边打着旋,散发出一股雨后特有的土腥味,混着木头腐朽与铁锈的气息,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漫开来。
天色是蒙蒙亮的灰,细雨刚歇,赣北小镇的轮廓在雨雾中模糊不清,屋檐滴水的声音此起彼伏,像断了节奏的鼓点,敲在人心上。
远处传来几声狗吠,被湿气压得低沉,又被风卷走。
李默就蹲在一家铺子的屋檐下,后背贴着冰冷斑驳的砖墙,湿气透过单薄的衣衫渗进来,让他微微打了个寒颤。
他看着这片狼藉,水面上漂着碎纸、塑料袋,还有一只翻倒的木盆,随波轻轻晃荡。
他以为会是一场漫长的等待,等着广播里传来通知,等着穿制服的人出现,等着一切恢复秩序。
但他等来的,是人。
第一个走出家门的是个叼着烟杆的老人,烟头在灰暗中忽明忽暗,像一只不肯熄灭的眼睛。
他蹚着水,每一步都激起一圈涟漪,走到巷子中央,用脚探了探最深处,泥水没至小腿,发出“咕咚”的闷响。
然后他朝身后某个紧闭的木门喊了一嗓子,声音沙哑却有力:“老张家的!出来啦!水要倒灌进屋了!”
很快,门“吱呀”一声推开,几个精壮的汉子扛着铁锹和撮箕走了出来,裤腿高高卷起,露出结实的小腿,脚底踩在泥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没有人下达命令,他们却像演练过无数次一样,一人负责铲开堵塞下水道的淤泥,铁锹切入泥中发出“咔哧”声,泥浆飞溅;另外几人则开始用撮箕将厚重的泥浆一捧一捧地清到路边,动作协调得如同呼吸。
“清淤组”就这么成立了。
紧接着,更多的门被推开,木门、铁门、卷帘门,伴随着咳嗽声、孩子的哭闹声和女人的叮嘱。
女人和半大的孩子们出现了。
她们没有下水,而是沿着墙根,踩着尚未被淹的青石板,走向不远处一堆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红砖。
砖块泛着湿润的暗红光泽,像刚从血里捞出来一般。
那是谁家盖房剩下的,如今成了最宝贵的物资。
她们排成一列,像工蚁搬运食物一样,将红砖一块块传递过来。
指尖触到砖面,粗糙而微凉,掌心却因用力而发热。
每递出一块,便有一声低低的“接着!”,在巷子里来回回荡。
“运砖组”也自然成型。
几个年长的阿婆则领着那些更小的、走不稳路的孩子,聚在另一处地势较高的屋檐下。
她们坐在小板凳上,怀里搂着孩子,一边低声哼着不成调的童谣,一边警惕地看着巷子里忙碌的大人。
一个孩子想挣脱跑出去,被阿婆一把拽住,布鞋在湿地上滑了一下,发出“吱”的一声。
“守孩组”悄然就位。
整个过程嘈杂而混乱,充满了叫嚷声、铁锹刮地声、水花溅起声,还有不知谁家收音机里漏出的断续新闻播报。
“老三!你那边的砖递快点!这边不够用了!”
“二婶你别挡道,我这泥没地方倒!”
“水太深了,手电看不清下面!”
就在这时,一个瘦高的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突然像猴子一样蹿上了巷口那根断了电的线杆。
他腰间别着一把老虎钳,手里攥着一截电线,动作利落得让人心惊。
湿滑的电杆在他掌心留下几道泥痕,但他毫不迟疑,脚蹬着锈迹斑斑的卡扣,蹭蹭往上爬。
“王小虎!你不要命了!快下来!”一个中年男人在下面急得直跺脚,水花溅起老高,打湿了裤腿。
少年头也不回,一只手牢牢扒着湿滑的电杆,另一只手已经麻利地开始剥线头,金属与绝缘皮分离的“嘶啦”声清晰可闻。
他大声回应:“我爸以前是修大桥的!我看他弄过!没事的,接个临时灯,不然大家脚下都看不见!”
话音未落,他已经将一个带着灯泡的简易灯座接好,另一头的电线被他扔了下来,立刻有人心领神会地拖来一个电瓶。
刺啦一声,电火花在空气中一闪,一束昏黄却温暖的光骤然亮起,照亮了那片泥泞和水中忙碌的身影。
光晕在水面上摇曳,像一盏不灭的魂。
那一刻,所有的争吵都停顿了一瞬,随即又被更大的吆喝声淹没。
李默蹲在黑暗的屋檐下,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那束光,那少年倔强的背影,那混乱中透出的惊人默契,像一把钥匙,猛地拧开了他记忆的闸门。
启航厂,第一场淹没整个厂区的大洪水。
也是这样,没人下令,没人组织。
可当厂长带着人从外面求援回来时,厂里的活早就干上了。
工人们用废弃的油桶搭起浮桥,用自己的口粮建起临时食堂,技术最好的老师傅们已经泡在水里抢修最重要的机床。
那时候,他也是其中一员,年轻,有力气,觉得天塌下来,工人的肩膀也能扛得住。
他缓缓站起身,将身边一把不知是谁遗落的旧黑伞拿起,伞骨有些变形,布面泛着油光,手柄上还残留着雨水的凉意。
他走到巷口,轻轻地靠在墙边。
雨已经停了,这把伞或许用不上了,但他还是留下了它。
在无人注意的伞柄上,他用随身的小刀,刻下了一个极小的字。
“修”。
一如当年,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在他脑海中落下时,赋予他的第一个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