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渭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新兵的怯懦和不确定,在这片因对峙而陷入短暂死寂的空地上,却清晰得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间漾开了诡异的涟漪。
所有的目光,唰地一下,从督粮官、队正、刘三、书吏…乃至周围所有麻木或愤怒的陷阵营士卒,全都聚焦到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身形瘦削、脸上还带着些许未褪惊惶的年轻士卒身上。
“耗子?”督粮官那双因养尊处优而显得浮肿的眼睛眯了起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和被打断的不悦,上下打量着荀渭,“多大的耗子,能叼走一捆肉干?嗯?你小子莫不是眼花,或是想替你们陷阵营开脱?”
那队正也愣住了,紧张地看着荀渭,眼神里混合着困惑和一丝微弱的希望。
刘三和他身旁的疤脸士卒等人,脸上的幸灾乐祸瞬间凝固,转而变成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刘三更是眼神一厉,恶狠狠地瞪向荀渭,带着赤裸裸的威胁意味,仿佛在警告他不要胡说八道。
荀渭似乎被督粮官的气势和众人的目光吓到了,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声音更低了几分,却依旧坚持着,甚至伸出手指,怯生生地指向辎重车后方更远处的、一堆杂乱摆放的破损拒马和废料的方向:“…不,不是一只…是好几只,灰扑扑的,个头不小…窜得飞快…好像…好像是往那边去了…”
他话语含糊,眼神躲闪,一副想说又不敢说全、生怕惹祸上身的模样。
“胡说八道!”刘三按捺不住,猛地出声呵斥,试图打断荀渭,“哪里来的野小子,在这里信口雌黄!分明就是车坏了,休要转移视听!”他急于将事情定性地为“损耗”,语气不免过于急躁。
督粮官本就因“损耗”而恼火,又被刘三这近乎指挥的态度一顶,脸色更加难看,冷哼一声:“本官问话,何时轮到你插嘴?!”
刘三顿时噎住,脸色涨得通红,却不敢再言。
督粮官再次将目光投向荀渭,虽然依旧怀疑,但荀渭那副“怯懦无知”的样子,反而让他觉得不像作伪。他挥了挥马鞭,对身后两名亲兵道:“去!那边看看!若真有蹊跷…”
他的话未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两名亲兵领命,立刻朝着荀渭所指的那堆废弃拒马方向快步走去。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刘三那伙人的脸色明显变得紧张,眼神死死盯着亲兵的方向,甚至有人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荀渭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这一切,心脏也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他是在赌。赌那破洞并非自然破损,赌刘三这伙人手脚不会那么干净,赌他们仓促之间藏匿赃物的地方不会太远,更赌这督粮官为了面子,绝不会轻易承认是自己押运途中出了“耗子”这种荒唐事!
时间仿佛变得无比漫长。
寒风刮过营地,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草。
突然——
“大人!这里有发现!”一名亲兵的声音从拒马堆后传来!
只见他手里提着一个小半袋明显被撕开、洒出不少米粒的黍米袋,从杂物后走了出来!另一名亲兵则从更深处拖出了一小捆用油纸包裹、但也被啃咬破损的肉干!
正是账册上缺失的那部分!
证据确凿!
“好啊!果然有内贼!”督粮官顿时勃然大怒,脸色铁青!不是损耗,而是被偷了!这简直是在打他的脸!他猛地转向那队正和刘三等人,目光如同刀子,“这就是你们说的损耗?!监守自盗,还敢污蔑本官?!”
那队正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大人明察!绝非我等所为啊!定是…定是…”他急得说不出话来。
刘三等人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他们万万没想到,藏得那么隐蔽的东西,竟然真的被找到了!而且是在那个新来的小子“指认”下找到的!
“是你!一定是你这小杂种陷害我们!”疤脸士卒狗急跳墙,猛地指向荀渭,面目狰狞地吼道,“大人!是他偷的!他刚才故意指错方向,就是想撇清自己!”
这指控荒谬至极,但却符合狗急跳墙的逻辑。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荀渭身上。
荀渭心中冷笑,面上却显得更加惊慌失措,甚至后退了半步,声音带着哭腔:“…我…我没有…我只是看到耗子跑过去…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那副百口莫辩、吓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反而更显得疤脸士卒的指控苍白无力。
督粮官根本不关心到底是谁偷的,他只需要一个发泄怒火和挽回面子的对象。他狞笑一声,马鞭指向刘三和疤脸士卒一伙:“还敢狡辩!来人!把这几个手脚不干净的东西给本官拿下!重打五十军棍!扣除三月粮饷!以儆效尤!”
如狼似虎的亲兵立刻上前,不由分说地将面如死灰的刘三、疤脸士卒等几人摁倒在地,扒掉裤子,冰冷的军棍毫不留情地重重落下!
“啪!啪!啪!”
沉闷的击打声和凄厉的惨叫声瞬间响彻营地,听得人头皮发麻。
陷阵营的士卒们默默地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神深处,却或多或少闪过一丝快意。这些平日里欺压同伴、克扣口粮的蛀虫,终于得了报应!
瘸子不知何时挪到了荀渭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极低地嗤笑一声:“…好一招祸水东引,借刀杀人。小子,够阴损。”
荀渭没有回应,只是垂着眼睑,看着在军棍下皮开肉绽、惨嚎不断的刘三等人,心中没有任何怜悯,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他不过是利用了规则的漏洞和上位者的傲慢,做了必须要做的事。在这里,善良活不下去。
督粮官发泄完怒火,看着地上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几人,似乎才顺了口气。他嫌恶地挥挥手,让人把刘三他们拖走,然后对着那跪在地上的队正冷声道:“这次算你们走运!粮食点清,若再出差错,唯你是问!”
说完,再也不愿在这肮脏破败的营地多待一刻,带着亲兵,打马而去。
危机解除。
那队正瘫软在地,如同虚脱。众人沉默地上前,开始默默搬运那些失而复得、却也所剩不多的粮草。
经过荀渭身边时,许多士卒投来的目光变得复杂,有好奇,有敬畏,也有深深的忌惮。这个新来的小子,不声不响,竟然就把营地里一霸刘三给扳倒了?虽然借的是督粮官的刀,但这份胆识和…狠辣,绝非寻常。
荀渭无视这些目光,默默走到队伍末尾,扛起一袋不算太沉的黍米。粮食的重量压在肩上,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感。
然而,他清楚地知道,事情并未结束。
刘三一伙虽然暂时被打压,但“秃鹫”并未伤筋动骨。今日这梁子,是彻底结下了。未来的报复,恐怕会更加凶猛和隐蔽。
他摸了摸怀中那柄冰冷的短刀。
接下来的日子,果然如同绷紧的弓弦。
刘三等人被打得半个月下不了地,但“秃鹫”的势力并未完全瓦解,反而因为首领受辱而变得更加凝聚和仇视荀渭。明面上的冲突虽然少了,但暗地里的刁难、排挤、甚至一些“意外”却开始层出不穷。
荀渭睡觉时必须更加警惕,吃饭时必须最快抢到并立刻吞下,操练时必须时刻注意身后,就连分配到的任务也往往是其中最危险肮脏的。
但他没有再退缩。每一次暗算,都被他凭借着超乎常人的警觉和瘸子偶尔隐晦的提醒,有惊无险地化解。他甚至开始有意无意地观察、模仿瘸子那种在绝境中寻找生机、于细微处发动致命反击的生存方式。那柄短刀,在他手中也愈发熟练,虽然远谈不上什么章法,却多了几分狠厉和果决。
他像一株在血泥和严寒中顽强生长的毒草,吸收着黑暗的养分,努力将自己的根须扎得更深,将尖刺磨得更利。
瘸子依旧很少主动搭理他,但偶尔在无人处,会沙哑地提点一两句关于如何发力,如何观察敌人破绽,甚至是如何利用环境制造致命陷阱的阴狠技巧。荀渭如饥似渴地吸收着这一切,他知道,这些都是用无数条人命换来的宝贵经验。
时间在紧张、饥饿、寒冷和偶尔爆发的血腥冲突中缓慢流淌。
这日,王头儿那冰冷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陷阵营的窝棚前。他脸上的刀疤在稀薄的晨光中显得更加狰狞,目光扫过一群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士卒,最后在一个个身上停留一瞬,如同挑选赴死的牲畜。
“你,你,还有你…”他随手指点了包括荀渭在内的七八个人,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带上家伙,跟老子走一趟。北面三十里,鹰嘴涧,前几天运粮队在那里失踪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探查失踪运粮队?
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鹰嘴涧那地方,地势险要,常有胡人小股游骑出没,失踪几乎就等同于死亡。这任务,与其说是探查,不如说是去送死,或者确认死亡。
被点到的人脸色煞白,却无人敢出声反对。
荀渝握紧了手中的长矛,指甲嵌入掌心。又是这种九死一生的任务。
瘸子站在人群后面,浑浊的眼睛看了荀渭一眼,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荀渭看懂了他的唇形——“小心,不止胡人。”
他的心猛地一紧。
队伍很快集合完毕,除了王头儿,还有另外两名他麾下的凶悍老兵带队。算上荀渭等七八个被点名的陷阵营炮灰,一共十余人,默默地离开了营地,朝着北方那片更加荒凉、危险的区域行进。
北风呼啸,卷起地上的雪沫和沙砾,抽打在脸上,生疼。路途崎岖难行,四周是无尽的荒丘和枯草,看不到一丝人烟,只有一种被天地遗弃的苍凉和死寂。
王头儿骑着那匹瘦马走在最前面,一言不发,如同冰冷的石雕。两名老兵一左一右,警惕地打量着四周。荀渝等人则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心情沉重,气氛压抑。
午后,天色愈发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仿佛随时会砸落下来。队伍终于接近了鹰嘴涧。
那是一片地形极其险恶的峡谷,两侧山崖陡峭,怪石嶙峋,中间只有一条狭窄的小道蜿蜒通过。寒风在峡谷中穿梭,发出鬼哭般的呜咽声。
谷口处,一片狼藉。
几辆倾覆的辎重车散架在地,拉车的驮马早已死去多时,尸体被野兽啃噬得不成形状。地面上散落着破碎的箱笼、洒落的粮食,以及大片早已凝固发黑的血迹和打斗的痕迹。浓烈的血腥味和腐败气息,即使经过风雪的冲刷,依旧顽固地弥漫在空气中。
毫无疑问,运粮队在这里遭遇了袭击,全军覆没。
“散开搜查!看看有没有活口,或者能辨认身份的东西!”一名老兵厉声吩咐道,自己却和王头儿以及另一名老兵勒住马,停留在相对安全的谷口位置,冷眼旁观。
荀渝等人心中暗骂,却不得不硬着头皮,握紧武器,小心翼翼地踏入这片死亡之地。
峡谷内更加昏暗,光线被高耸的崖壁遮挡。风声在这里变得诡异而放大,仿佛隐藏着无数窃窃私语。
荀渝强忍着恶心和恐惧,仔细搜查着每一辆破车的残骸,每一处可能藏身的石缝。同来的其他陷阵营士卒也都分散开来,紧张地搜索着。
突然——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从峡谷深处传来,随即戛然而止!
紧接着,是兵器碰撞的脆响和一声压抑的惨叫!
“有埋伏!”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吼!
峡谷两侧的崖壁上,毫无征兆地冒出了十几个身影!他们穿着混杂的皮袄,有的甚至是抢来的边军号服,手持弓箭和弯刀,脸上带着狰狞而嗜血的狞笑!
不是胡人!看其面貌和杂乱装备,更像是…活跃在这片区域、亦盗亦匪的马贼!他们竟然敢埋伏在这里,守株待兔!
箭矢如同雨点般从高处倾泻而下!
“隐蔽!快找掩护!”幸存的老兵声嘶力竭地大吼,自己却和王头儿迅速策马退向一块巨岩之后。
陷阵营的士卒们顿时乱作一团!他们身处峡谷底部,毫无遮拦,瞬间就成了活靶子!
“噗噗噗!”
利箭入肉的闷响接连不断!惨叫声此起彼伏!转眼间就有三四人中箭倒地!
荀渝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扑到一辆倾覆的破车残骸后面,密集的箭矢叮叮当当钉在车板上,震得木屑纷飞!
他心脏狂跳,血液几乎冻结!果然有埋伏!而且,瘸子的警告应验了——不止胡人!这些马贼的出现,太过巧合!他们怎么知道会有人来探查?除非…
一个冰冷的念头划过脑海:除非有人通风报信!借刀杀人!
是“秃鹫”的报复?!还是…
根本没时间细想!
马贼们射完第一轮箭,发出兴奋的怪叫,如同猿猴般敏捷地从崖壁上攀爬而下,挥舞着弯刀,冲向残余的陷阵营士卒!他们人数占优,又是以逸待劳,气势汹汹!
“结阵!结阵抵抗!”那名老兵还在徒劳地嘶吼。
但陷阵营的士卒早已吓破了胆,加上地形不利,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瞬间就被冲下来的马贼分割包围!
厮杀再次爆发!金铁交鸣声、怒吼声、惨叫声瞬间填满了狭窄的峡谷!
荀渝背靠着冰冷的车板,看着眼前如同地狱般的景象,看着刚才还同行的伙伴被马贼轻易砍倒,看着王头儿和那两个老兵依旧冷眼躲在岩石后,丝毫没有上前救援的意思…
绝望再次如同冰水般淹没了他。
但他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僵硬。求生的本能和这些日子被磨砺出的狠厉在这一刻占据了上风。
他猛地抽出怀中那柄短刀,反手握紧,另一只手抓起地上一面不知哪个死鬼掉落的、破损的小圆木盾,护在身前。
一个穿着抢来的边军皮甲、满脸横肉的马贼注意到了这个落单的“猎物”,狞笑着扑了过来,手中弯刀带着破风声直劈而下!
荀渝瞳孔一缩,没有硬接,而是猛地向侧后方一滚!
弯刀狠狠劈在他刚才位置的车板上,深入数寸!
那马贼一击不中,怒吼着拔出弯刀,再次扑上!
荀渝就地一蹬,不退反进,如同扑食的饿狼,猛地撞入那马贼怀中!手中短刀凭借着瘸子教导的、如何寻找甲胄缝隙的技巧,精准而狠辣地向上捅刺,目标是对方皮甲未能覆盖的腋下位置!
“噗!”
短刀毫无阻碍地没入!
那马贼身体猛地一僵,眼睛瞪得滚圆,难以置信地看着没入自己身体的刀柄,发出一声嗬嗬的怪响,力量迅速流失。
荀渝根本不敢停留,用力拔出短刀,温热的鲜血喷溅了他一脸!他看也不看对方倒下的身体,猛地转身,寻找下一个威胁,或是…逃生之路!
峡谷内已经乱成一锅粥。陷阵营士卒死伤惨重,仅存的几人也在苦苦支撑。马贼们更加疯狂地砍杀着。
王头儿和那两个老兵,依旧冷眼旁观,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剧。
荀渝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他们…根本就没打算让任何人活着回去!
必须逃!
他目光急速扫视,发现峡谷一侧有一处地势稍缓、岩石堆积的地方,或许可以尝试攀爬!
他不再犹豫,用木盾护住头脸,猛地朝着那个方向冲去!
“想跑?!”一名马贼发现了他的意图,怪叫着拦截过来!
荀渝咬紧牙关,不闪不避,直接撞了过去!在即将接触的瞬间,身体猛地一矮,手中短刀如同毒蛇出洞,狠狠划向对方的小腿!
那马贼惨叫一声,小腿吃痛,动作一滞!
荀渝趁机从他身边掠过,拼命冲向那处石堆!
身后传来马贼愤怒的吼叫和追赶的脚步声!
他不敢回头,用尽全身力气向上攀爬!粗糙的岩石磨破了手掌,冰冷的寒风灌入口鼻,但他不敢有丝毫停顿!
终于,他爬上了崖顶!眼前是更加开阔却也更加荒凉的旷野!
他不敢停留,甚至来不及辨认方向,只是凭借着求生的本能,朝着与峡谷相反的方向,发足狂奔!
身后,峡谷内的厮杀声和惨叫声渐渐远去,最终被呼啸的风声彻底吞没。
他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肺部如同炸裂般疼痛,双腿沉重得再也抬不起来,才一头栽倒在一片枯黄的草丛中,如同离水的鱼般剧烈喘息,浑身都在颤抖。
暂时…安全了?
他挣扎着翻过身,仰望着铅灰色的、压抑的天空。
鹰嘴涧…马贼…冷眼旁观的王头儿…
这一次,他还能那么幸运吗?
孤身一人,迷失在这片危机四伏的北疆荒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