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渊端着那盏小小的引魂灯,从后厨走了出来。
那灯盏很普通,就是最常见的那种玻璃灯盏。
但里面那簇橘黄色的火焰,却像是活物一样静静燃烧着,散发着一种温暖纯粹的光芒。
他走过之处,店里那盏彻夜不熄的长明灯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
光芒微微一盛,与他掌心那盏小灯遥相呼应。
空气中,那股淡淡的檀香味和食物的香气,仿佛都被这簇小小的火焰点燃。
变得愈发温暖和安宁。
只有正在打盹的煤球,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看了一眼那盏灯,便又无聊地闭上了眼睛。
似乎对这种纯粹的善意之火,并不感兴趣。
“你的灯。”
顾渊将灯盏,轻轻地放在了徐引的面前。
徐引看着眼前这盏灯,身体微微颤动。
他能感觉到那簇小小的火焰里,散发出的那股子温暖而又充满了希望的味道。
有家的味道,有爱的味道,有守护的味道…
那是一种…他已经遗忘了的人间味道。
“这…这是…”
他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
他伸出那只已经变得有些半透明的手,想要去触碰,却又不敢。
似乎生怕自己的触碰,会亵渎了这份纯粹的温暖。
顾渊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给他添上了热茶。
他知道,这盏灯,对这个迷失了自我的掌灯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不仅仅是一盏灯。
更是他重拾身份,找回尊严的唯一希望。
“店家,”
徐引抬起头,看着顾渊。
那盏灯散发出来的气息,像一把钥匙,撬开了他尘封已久的心门。
门后,是无尽的黑暗和悔恨。
他的眼中,不觉地涌出了两行清澈的泪水。
那是他魂体溃散前的最后一点精气所化。
“我只是一个抛弃了同伴,苟活于世的逃兵。”
“一个…连自己的职责都无法完成的失败者。”
他伸出那只颤抖的手,指了指那盏灯。
“我这样的人…也配再…点亮这盏灯吗?”
他那曾经传达过无数阴司律令的喉咙里。
此刻发出的,却是一种近乎孩童般的脆弱祈求。
顾渊闻言,只是给自己倒了杯水,没有立刻回答。
谢必安、卫国、陈铁...
他们何曾不是秩序的一部分,如今却成了这个崩坏时代里无家可归的残影。
他看着窗外那片漆黑的夜色,和那些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的鬼影。
缓缓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徐引的耳中。
“我这里,没有英雄,也没有逃兵。”
“只有饿了,需要吃饭的客人。”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当然,偶尔也会有几个想不开,非要在我这里求死的。”
“但无论是谁,只要进了这扇门,付了账。”
“在我眼里,就都一样。”
“它现在,是你的了。”
这番话说得,充满了生意人的市侩和不近人情。
但落在徐引的耳朵里,却像一道惊雷。
是啊…
在这里,他不是那个需要背负着阴司兴亡的掌灯人,也不是那个抛弃了同伴的懦夫。
他只是一个…付了账的客人。
仅此而已。
那份压在他魂体上,让他喘不过气的沉重枷锁。
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轻了一些。
“多谢…店家。”
徐引没有再多言。
只是擦掉泪水,对着顾渊,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伸出那只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指尖凑近了那簇橘黄色的火焰。
“嗡——!”
就在他指尖触碰到火焰的瞬间。
那簇小小的火焰,猛地一盛!
一股纯粹的人间烟火之力,瞬间就顺着他的指尖,涌入了他那残破的魂体之中。
“啊——!”
徐引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感觉,自己那片只剩下死寂的魂海之上,竟升起了一轮橘黄色的太阳。
那股光芒,就像最醇的美酒,在他魂体的每一个角落里流淌。
修复着他那些因为被归墟气息侵蚀而留下的裂痕,也驱散了他心中的负罪感和迷茫。
他那已经变得稀薄的魂体,在这股力量的滋养下,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变得凝实了起来。
那张布满了黑色裂纹的脸上,那些不祥的痕迹,也在飞快地褪去。
露出了他本来的,那张清瘦而又充满了书卷气的年轻脸庞。
“我…”
他看着自己那双重新变得凝实的手,又感受着体内那股久违了的温暖力量。
整个人,都愣在了那里。
他本以为,自己能做的,只是在魂飞魄散前,借着这盏灯的光,看一眼回家的路。
可他万万没想到。
这盏灯,不仅照亮了路,还…给了他重生的希望。
“店家…”
他抬起头,用一种不敢置信的眼神,看着顾渊。
“这灯…到底是什么?”
顾渊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指了指那盏灯里,那根由守护星尘和糯米粉搓成的灯芯。
又指了指那如同红宝石般的灯油。
最后,指了指那簇燃烧着金色火焰的火种。
“勇气,守护,和思念。”
他的声音很平淡。
“以及…”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一点点…不该熄灭的人间烟火。”
徐引闻言,沉默了。
他看着那盏灯,看着那簇由三种最纯粹的人间执念凝聚而成的火焰。
他终于明白,自己手里捧着的,到底是什么了。
那不是一盏灯。
那是一份沉甸甸的,属于人间的希望。
他想起了自己那些同样没有后退的同伴,想起了那个被剥皮的银锁将军,想起了那个被拖入忘川的游神大人…
他们,也曾是人间的守护者。
这盏灯,承载的从来就不是他一个人的希望。
而是所有不愿放弃的守护者的薪火相传。
他那颤抖的手,终于变得坚定。
他不再犹豫,将那盏灯,稳稳地捧在了手中。
“我明白了…”
他对着顾渊,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盏灯,是我这几百年来,见过的,最亮的光。”
“它虽然不能再带我走回黄泉路,但却让我看清了…我现在该走的路。”
顾渊看着他,“你想通了?”
“嗯。”
徐引点了点头,那双重新亮起光芒的眼睛里,充满了坚定。
“我虽然是个逃兵,但我终究…曾是阴司的鬼差。”
“阴司虽然没了,但我们这些旧时代的残党,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从里面爬出来的脏东西,毁了这片我们曾经守护过的人间。”
“我的灯,现在又重新亮起来了。”
“只要我的灯还在,我就还能…再为这人间,守住最后一点灯火。”
他的声音,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了死寂和绝望。
而是多了一丝决绝和的使命。
那就是,用自己这残破的魂体,去对抗那些他曾经畏惧的黑暗。
哪怕,只能燃尽自己,照亮一瞬。
那也是他作为一名掌灯人,最后的骄傲。
“老板,多谢了。”
他对着顾渊,再次行了一礼。
这一次,不再是为了求助,而是为了感谢。
“店家大恩,徐引…没齿难忘。”
他抬起头,眼睛里写满了坚定。
“这盏灯,我不能白拿。”
他知道,这家店有这家店的规矩。
他从自己那件破旧的灰色长衫怀里,摸索了半天。
最终,掏出了三张看起来很是古旧,表面还沾染着一丝轮回气息的纸钱。
他将那三张纸钱,郑重地放在了桌上。
“店家,这是我们阴司鬼差,在往生时,才会用到的‘往生钱’。”
“每一张,都蕴含着我们作为鬼差,在阴司一部分的功德。”
“虽然不多,但这是我目前仅有的了。”
那纸钱的材质很特殊,非纸非帛。
纸钱是纯黑色的,上面用一种暗金色的神秘颜料,画着极其繁复的符文和图案。
有奈何桥,有三生石,还有一些顾渊看不懂的阴司神只。
每一张纸钱的中央,都印着一个古朴的篆体大字。
“酆”。
顾渊看着那三张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在灵视之下,却是由无数个散发着微光的功德符文,编织而成的纸钱。
眼神微动。
他知道,这东西的价值,恐怕远非金钱可以衡量。
“够是够了。”
他点了点头,却没有去碰那几张纸钱。
“但你的故事,已经付过账了。”
他站起身,对着这个出手阔绰的贵客,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不过,这三张钱,倒是正好够付一晚的房钱。”
“客房在后院,请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