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渡厄当铺陷入了一种压抑的平静。
苏曼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醒来,也只是勉强进些流食,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灵魂依旧漂浮在某个破碎的边界,未能完全回归这具伤痕累累的躯壳。林清音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喂药、渡气、擦拭身体,事无巨细。她看着苏曼眼中偶尔闪过的、因回忆起那场意念冲击而产生的惊惧,心就如同被针扎般刺痛。她强迫自己表现得镇定而可靠,只有在背对苏曼整理药碗时,才会允许眼底那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担忧流露片刻。
谢九安则主动承担起了所有的外围警戒和物资采买。他沉默地进出当铺,身影在晨昏中显得格外孤峭。每次回来,他都会先去内室门口静静站一会儿,听着里面微弱的呼吸声,确认一切如常,然后便回到前堂,一遍遍地擦拭着破云刃。剑身冰凉的触感能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平静。他不再是那个只知一往无前的剑客,他开始思考“规则”、“信息”、“灵魂”这些他以往并不擅长的事物,因为敌人不再只是有形之敌。
墨渊依旧是那个最不似“同伴”的存在。他大部分时间都停留在当铺深处,那些排列着无数诡物木架的阴影之中。偶尔,他会出现在内室,用那毫无波澜的声线报出苏曼生命体征和灵魂稳定度的数据,或者就那本空白古籍和“归墟之眼”的攻击特征进行更深入的分析。他的存在像一根冰冷的定海神针,提醒着众人现实的残酷与理性的必要。
这天傍晚,苏曼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在林清音的搀扶下,勉强靠坐在床头。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得透明,仿佛一碰即碎,但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属于“清醒”的微光。
“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再喝点参汤?”林清音轻声问道,将温热的汤碗递到她嘴边。
苏曼微微摇头,目光越过林清音的肩膀,落在了坐在不远处、正对着那本摊开的空白古籍沉思的墨渊身上。
“那本书……有进展吗?”她的声音依旧虚弱,但字句清晰了许多。
墨渊抬起头,暗绿的瞳孔转向她:“……解析进程……百分之十七……”
“……信息加密层级极高……且具备某种……自适应性防御……”
“……强行破解……可能导致信息结构崩溃……”
他顿了顿,视线落在苏曼身上,仿佛在评估一件精密仪器的状态:“……你的灵魂状态……初步稳定。可以尝试进行低强度信息交互。”
林清音立刻皱起眉头,护犊般地将苏曼往身后挡了挡:“不行!曼曼现在不能再动用任何力量!”
苏曼却轻轻按住了林清音的手,对她露出一个安抚的、极其勉强的微笑:“清音,我没事。”她看向墨渊,眼神里带着一种经历过生死边缘后的平静,“需要我做什么?”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本古籍和“眼睛”的可怕,也比任何人都渴望找到对抗的方法。躺在那里被动地等待恢复,对她而言是一种更深的煎熬。
墨渊站起身,走到床榻边,保持着一段距离:“……不需要你主动激发力量……”
“……我会引导一缕极其微弱的、与你灵魂本源同频的探测波……接触古籍……”
“……你的灵魂……曾与‘归墟之眼’直接对抗……并记录其特征……”
“……这种同频……可能作为‘钥匙’……降低古籍的防御阈值……辅助解析……”
他的解释依旧冰冷,但逻辑清晰。苏曼的灵魂因那次冲击而残破,但也因此沾染了“归墟之眼”的一丝气息,这或许能成为打开古籍秘密的突破口。
苏曼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点了点头:“好。”
“曼曼!”林清音还是不放心。
“清音,相信我,也相信墨渊的判断。”苏曼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
林清音看着好友眼中那簇微弱却执拗的火苗,最终咬牙点了点头,退开半步,但全身肌肉都紧绷着,随时准备出手干预。
谢九安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内室门口,抱着臂,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如同最忠诚的守卫。
墨渊伸出手指,依旧是那泛着金属冷光的指尖。这一次,他没有指向苏曼,而是悬在摊开的空白古籍上方。同时,另一只手轻轻一挥,一缕极其淡薄、几乎与空气融为一体的幽绿色数据流,如同拥有生命的丝线,缓缓飘向苏曼的眉心。
林清音和谢九安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那缕数据流在接触到苏曼眉心的瞬间,她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眉头因不适而微微蹙起,但很快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她闭上双眼,努力放空思绪,任由那缕外来的、冰冷的力量如同探针般,极其轻柔地触碰她脆弱不堪的灵魂本源。
这是一种奇异的感受。没有疼痛,只有一种被“阅读”、被“连接”的异样感。她能感觉到墨渊那冰冷精确的力量,如同最灵巧的手指,在她灵魂的“伤口”处——那些曾被“归墟之眼”恶意意念侵蚀过的地方——轻轻拂过,捕捉着残留的、极其细微的波动。
然后,这股被“调制”过的、带着苏曼灵魂印记和“归墟之眼”残留气息的探测波,被墨渊引导着,落向了那本空白古籍。
嗡——
古籍的纸页无风自动,发出轻微的震颤。原本空白的页面上,那些扭曲的银色光影再次浮现,但这一次,它们不再是一闪即逝,而是变得清晰、稳定了许多!
光影缓缓凝聚,不再是那只冰冷的“齿轮之眼”,而是变幻成了一幅更加复杂、更加抽象的图案——那像是一棵倒悬的、由无数光线和阴影交织而成的巨树,它的“根系”向上蔓延,探入一片混沌的虚空,而“树冠”则向下笼罩,覆盖着无数细密、闪烁的节点,每一个节点都仿佛是一个微缩的世界,一段凝固的时光,或是一个挣扎的灵魂。
在这棵“倒悬之树”的图案下方,原本断断续续的银色古神谕文,也变得连贯起来:
“**万物皆典当,时光亦标价。**
**灵魂为契,命运为押。**
**窥视者编织罗网,以‘锚点’定位诸界。**
**破网之法,不在力敌,在于寻其‘源锚’,断其‘供给’。**
**‘时之刃’藏于逝川之影,需以‘心光’为引,方可得见。**”
内室中一片寂静,只有几人压抑的呼吸声。
这段文字蕴含的信息量,远超之前!
“万物皆典当,时光亦标价”——这几乎是渡厄当铺核心规则的直白描述!
“灵魂为契,命运为押”——点明了“归墟之眼”通过诡物典当,收集的究竟是什么!
“窥视者编织罗网,以‘锚点’定位诸界”——“锚点”!这个词出现了!它解释了“眼睛”为何能跨越不同时空进行观测和干涉!
“破网之法,不在力敌,在于寻其‘源锚’,断其‘供给’”——这提供了一条清晰的战略方向!不是硬碰硬,而是找到根基,釜底抽薪!
最后,“‘时之刃’藏于逝川之影,需以‘心光’为引,方可得见”——给出了寻找“时之刃”的线索,虽然“逝川之影”和“心光”依旧模糊,但总算有了具体的方向!
墨渊眼中的数据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冲刷,显然在全力记录和分析这些信息。
苏曼缓缓睁开了眼睛,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显然刚才的过程对她而言并不轻松。她看着古籍上清晰的图案和文字,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复杂的情绪,有震撼,有明悟,也有更深的忧虑。
“锚点……”她喃喃自语,似乎想到了什么,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当铺前堂的方向,那里是进行“典当”交易的地方。
林清音和谢九安也陷入了沉思。谢九安虽然对很多概念一知半解,但“寻其源锚,断其供给”这八个字,他听懂了。这就像对付一个庞大的势力,直接攻打其总部可能困难,但若能切断其粮草和情报来源,便能使其不攻自破。
“所以,‘归墟之眼’是通过这些‘锚点’,来接收来自各个世界、通过诡物典当流出的‘灵魂’、‘命运’和‘时光’?”林清音试图理清思路,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因为这意味着,渡厄当铺本身,很可能就是这样一个“锚点”!
墨渊肯定了她的猜测:“……高概率推断……成立。”
“……渡厄当铺……即为‘归墟之眼’设立于此界……众多‘锚点’之一……”
“……其核心规则……‘等价交换’……本质是筛选与转化……将特定属性的‘能量’(灵魂、命运、时间)……通过典当契约……输送向‘源锚’……”
这个结论让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寒意。他们一直身处敌营的核心而不自知?或者说,这座当铺本身,就是敌人庞大身躯上延伸出来的一根“触须”?
“那我们……”林清音下意识地握紧了拳。
“……摧毁此‘锚点’……理论上可行……”墨渊继续说道,“……但会导致与此界连接中断……‘归墟之眼’将失去此界坐标……”
“……后果之一……依附于此‘锚点’存在的所有规则造物……包括苏曼灵魂与‘镜鞘’烙印的连接……可能失效……”
房间内再次陷入死寂。
摧毁锚点,意味着切断“归墟之眼”对此地的窥视,但也可能意味着……苏曼将失去“镜鞘”的保护?她那本就脆弱的灵魂,还能独立存在吗?
这是一个残酷的抉择。是为了大局摧毁它,断绝“眼睛”的养分来源之一?还是为了苏曼的生存,暂时保留它?
苏曼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阴影,看不清她的表情。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床单。
墨渊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沉默:“……并非唯一选择。”
“……根据古籍提示……‘寻其源锚,断其供给’……”
“……若能找到‘源锚’……即‘归墟之眼’的本体或核心枢纽……切断所有‘锚点’与它的连接……则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保留此‘锚点’……或许……能作为反向追踪‘源锚’的……跳板……”
峰回路转!
保留当铺这个“锚点”,虽然危险,却也可能化被动为主动,成为找到敌人老巢的关键!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苏曼身上。她是受害者,也是目前与“锚点”(镜鞘烙印)连接最深的人。这个决定,很大程度上需要取决于她的意愿和状态。
苏曼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满脸担忧的林清音,沉默坚定的谢九安,以及冰冷等待指令的墨渊。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中那份沉重的压力都挤压出去。
她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留着它。”
她轻轻抚摸着自己胸前那黯淡的烙印,感受着其中与这座当铺千丝万缕的联系,眼神逐渐变得锐利。
“既然它想通过这里‘汲取’养分,那我们……就让它‘吃’点不一样的下去。”
她的嘴角,勾起一丝极其微弱,却冷冽如冰刃的弧度。
“我们要找到‘源锚’,然后……”
“把它欠我们的,连本带利,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