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九安离开白苗寨已有两日。
越是靠近陨龙渊的方向,周遭的环境便越发诡异死寂。参天古木逐渐被扭曲狰狞、色泽暗沉的怪异植物取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腻中带着腐朽的气息,那是常年不散的毒瘴。脚下松软的腐殖土不知何时变成了坚硬的、带着暗红斑块的岩石,踩上去发出空洞的声响。光线难以穿透浓稠得如同实质的瘴气,使得四周永远笼罩在一片昏沉沉的暗绿色调中,仿佛时间在这里都陷入了粘稠的泥沼。
他按照巫医婆婆提供的残图指引,小心翼翼地前行。身上的藤甲和手盾已经留下了几道深深的划痕,那是遭遇一群拳头大小、甲壳坚硬、口器锋利的“蚀铁蚁”时留下的纪念。若非破云刃锋锐异常,加之他身手敏捷,恐怕早已被啃噬得尸骨无存。
此刻,他正屏息凝神,潜伏在一片布满巨大紫色蕈类的区域边缘。前方不远处,几条色彩斑斓、如同锦缎般的“瘴蟒”正缠绕在一具不知名野兽的骸骨上,慵懒地吞吐着信子,它们周身散发出的毒气与空气中的瘴雾混合,形成了一片肉眼可见的淡紫色毒域。
不能硬闯。谢九安评估着形势,内腑的伤势在连续赶路和紧张戒备下隐隐作痛,左臂的麻痹感虽有丹药压制,但仍影响着发力。他仔细观察着周围,试图寻找绕行的路径。
突然,他目光一凝。在右侧一片嶙峋的怪石下方,他发现了几处并非自然形成的痕迹——半截被踩断的、带有特殊黑色纹路的箭矢,以及石缝间一抹不易察觉的、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箭矢的制式和纹路,与那夜进攻白苗寨的黑苗巫师所使用的如出一辙!
他们果然也来了,而且似乎在此地经历过战斗!
谢九安的心提了起来。他更加谨慎地收敛气息,沿着痕迹的方向缓缓潜行。穿过蕈林,绕过毒潭,痕迹断断续续,指向一个幽深的山谷入口。那入口处弥漫着比周围更加浓郁的墨绿色瘴气,隐隐有凄厉的风声从谷内传出,如同万鬼哀嚎。
谷口的一块巨岩上,被人用某种暗红色的颜料画上了一个扭曲的、如同多足蜈蚣般的诡异符号,散发着一股令人不适的邪气。
这必然是黑苗留下的标记!他们进去了?
谢九安没有贸然进入。他攀上谷口附近一处较高的岩壁,借着嶙峋岩石的掩护,向下望去。只见山谷内瘴气翻滚,视线受阻,但依稀可见谷底并非完全死寂,生长着许多发出幽光的苔藓和形态奇特的植物。而在那片幽光之中,他似乎看到了几点晃动的火光,以及几个模糊的人影!
是黑苗的人!他们似乎在那里建立了临时的营地,或者……发现了什么?
就在他全神贯注观察下方情况时,一种极其微弱、却直接作用于灵魂层面的悸动,毫无征兆地在他心湖中荡起一丝涟漪。
这感觉……并非来自下方的山谷,而是源自……他贴身收藏的那枚,林清音之前赠予他、用以在迷途林中短暂联系的小小玉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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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苗寨,祖祠静室。
林清音感觉自己漂浮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混沌之中。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时间的概念。只有无尽的虚无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寒冷。仿佛她的灵魂已经被抽离,只剩下一点残存的意识,在这永恒的孤寂中随波逐流。
然而,在这片死寂的混沌深处,有一点微弱的、温暖的白光,始终不曾熄灭。
那白光与她之间,存在着一种割舍不断的联系。它像是一座遥远的灯塔,又像是母亲温柔的呼唤,吸引着她那涣散的意识一点点地向其靠拢。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视线”终于触碰到了那点白光。
刹那间,无数纷杂的、破碎的意念如同潮水般涌入她的感知!
她“看”到了苍凉的远古战场,一位看不清面容的身影手持骨笛,吹奏出安抚万灵的曲调,与一股毁天灭地的黑暗毒云抗衡……
她“看”到了白苗先祖们虔诚地供奉着骨笛,一代代巫医将自身的感悟与力量注入其中,延续着沟通与净化的使命……
她“感”受到了骨笛在面对黑苗邪恶蛊术时的愤怒,在面对墨渊体内那同源而出的毁灭力量时的颤栗与坚决……
最后,所有的画面定格在她耗尽生命、以意志引动骨笛爆发出守护白光的那一瞬间!
剧烈的痛苦、坚定的守护、对伙伴的不舍、对墨渊沉沦的悲恸……种种情绪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她脆弱的意识。
“啊……!”
一声无声的呐喊在灵魂深处炸开。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不再是那片混沌,她发现自己处于一个奇异的空间。四周是流淌着的、如同星河般的柔和白光,脚下是平静如镜的水面,倒映着上空无尽的光流。而在她的面前,那支祖灵骨笛正静静地悬浮着,散发着比她记忆中任何时候都要纯粹、都要温暖的光芒。
这里是……骨笛的内部?或者说,是她与骨笛深度共鸣后,共同构筑的意识空间?
她尝试移动,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同样由柔和的光构成,轻若无物。她看向那支骨笛,一种血脉相连、灵魂相融的感觉油然而生。
就在这时,骨笛的光芒轻轻波动起来,一个苍老而温和的意念,直接在她心中响起,并非语言,却能被清晰理解:
“孩子……你终于触碰到了‘本源’……”
“您是……祖灵?”林清音在心中默问。
“是残留的印记,是无数意志的汇聚……”那意念回应道,“你之心,纯善坚韧;你之念,守护而非占有;你之血……咦?”
那意念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微一顿,带着一丝讶异。
“你的血脉……并非纯粹的苗裔……竟含有一丝……‘灵犀’之韵?难怪……难怪你能如此之快便与骨笛本源共鸣……”
灵犀之韵?林清音茫然。她对自己的身世知之甚少,自幼便被师父收养,从未听师父提起过她的血脉有何特殊。
那意念没有深入探究,转而变得凝重:“孩子,时间无多。‘恶念’已被唤醒,容器已成,浩劫将临。你必须尽快醒来,引导骨笛真正的力量……”
“真正的力量?”
“沟通、净化、守护,此乃骨笛之‘表’。其‘里’,在于‘平衡’与‘溯源’。”祖灵的意念传递着古老的信息,“毒尊者之力,源于蛊道始祖,本无绝对善恶,失衡则堕。骨笛之力,可追溯其源,引导其归于平衡,而非简单毁灭或封印。”
“引导……平衡?”林清音若有所悟。这与她一直以来的信念不谋而合。毁灭或许简单,但带来的可能是更深的创伤与仇恨。如同救治病人,根除病灶固然重要,但让身体恢复自身的平衡与生机,才是真正的痊愈。
“然也。然欲行此事,需集齐‘钥匙’与‘容器’。骨笛为钥,可沟通溯源;神鼎为容器,可承载并转化力量。二者缺一不可。”
蛊神鼎!果然关键!
“你必须找到蛊神鼎……”祖灵的意念开始变得有些断续,周围的流光也出现了不稳的迹象,“记住……平衡……你的心……是最终的指引……”
话音渐悄,那苍老的意念如同退潮般消散。悬浮的骨笛光芒依旧,但那种直接的沟通感已然消失。
林清音停留在那片意识空间中,消化着这巨大的信息量。引导平衡,而非毁灭……自己的血脉特殊?还有,必须找到蛊神鼎……
强烈的意愿在她心中升起——她必须醒来!必须去陨龙渊!谢九安一个人在那里太危险了!墨渊……也不能就此沉沦!
她的意识开始剧烈地冲击着这片温暖的囚笼,试图回归现实。她感受到现实世界中身体的沉重与剧痛,感受到心口空洞处传来的虚弱,但也感受到了身边那持续不断的、来自骨笛的温养之力,以及……远处,似乎有一丝极其微弱的、与她相连的牵挂,正在悸动。
是九安留下的玉符?
现实与意识的界限,开始变得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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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陨龙渊深处,某片被浓郁如墨的黑暗笼罩的沼泽中。
墨渊单膝跪在泥泞里,浑身沾满了漆黑的淤泥和暗绿色的污血。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如同破旧的风箱,带着痛苦不堪的嘶鸣。
他的周围,散落着数十具奇形怪状、散发着恶臭的沼泽毒物的残肢断臂。就在刚才,他被一群受到他体内混乱气息吸引而来的“腐骨鳄”和“毒涎蛭”围攻,一场恶战,凭借着他本身强大的战斗本能和体内那股不受控的毁灭力量,他才勉强杀出重围。
但代价是巨大的。
他体内的两股意志,在这场疯狂的杀戮中,争斗得更加激烈。
“杀!吞噬!毁灭一切!这才是力量的极致!”一个充满蛊惑与暴戾的声音在他脑海咆哮,驱动着黑暗能量试图掌控他的身体,去吞噬周围一切蕴含能量的东西,包括那些毒物的残骸。
“不……这是我的身体……滚出去!”属于墨渊本身的意识在疯狂挣扎,左眼猩红的光芒明灭不定,脑海中不断闪过林清音挡在他身前的身影,闪过她最后引动白光时那决绝而悲伤的眼神,闪过巫医婆婆那试图唤醒他的话语。
“愚蠢!情感是弱者才有的累赘!看看这力量!足以让你登临绝顶,再无束缚!”暗绿色的右眼闪烁着冰冷的光,试图将那丝动摇碾碎。
“力量……若连本心都失去,要之何用?!”墨渊猛地一拳砸在泥泞中,溅起大片污浊的水花。他脑海中浮现出林清音曾说过的话——“用它来守护值得守护的东西,不是比单纯的征服更有意义吗?”
当时他嗤之以鼻,此刻却如同惊雷炸响。
守护……他曾经想守护什么?似乎早已在追求力量的路上遗忘。如今,他连自己都守护不了,反而成了毁灭的工具。
剧烈的头痛再次袭来,两种意志的冲撞让他几乎要裂开。他体内的黑暗能量因为主人的混乱而更加狂暴,不受控制地向外溢散,侵蚀着周围的沼泽,发出“滋滋”的声响。
就在这时,他体内那股属于“蛊神”(毒尊者恶念)的力量,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突然变得异常活跃起来,带着一种渴望与指引,隐隐指向陨龙渊的某个方向。
那个方向,与谢九安所在的山谷,与黑苗营地所在,似乎隐隐重合。
是蛊神鼎!它就在附近!这股同源的力量正在呼唤它!
墨渊抬起头,那双混乱的眸子望向那股力量指引的方向,脸上露出了挣扎、痛苦,以及一丝被本能驱使的茫然。
他被这股源自体内的渴望拉扯着,不由自主地,踉跄着,朝着那个方向,一步步走去。
仿佛飞蛾扑火,命运的丝线,在深渊之中,再次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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