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殿那份凝聚了陆鸣与崔小玉多日心血的《地府教化事务报告》最终定稿,经文仲呈送崔珏审定后,终于尘埃落定。
殿内紧绷的气氛稍缓,陆鸣也得以暂歇。
这日,他于斗室中静修《浩然录》,那丝微弱的浩然之气在魂体内流转,虽尚纤细,却已能清晰感知,带来心神清明、魂体凝实之感,算是初窥门径。
然而,功法小成的喜悦很快被一股深沉的思念所取代。
阳间父母妻儿的音容笑貌愈发清晰,他们可知自己在此处?过得如何?
心中酸楚难言,地府律条森严,他区区一小吏,不知如何能将讯息传递阴阳,一慰思念之苦。
正惆怅间,门外又传来那熟悉的嬉笑与沉闷脚步声。
“陆老弟!修习呢?”谢必安那颗涂着厚粉的脑袋笑着探了进来,青绿色的眼珠滴溜溜一转。
范无救矮壮的身影紧随其后,闷声不响地堵在门口。
陆鸣收敛心神,起身相迎:“谢大哥,范处正。”
谢必安眼尖,打量他一下:“哟?气色凝实了些,看来那《浩然录》有点门道啊!”
他随即压低声音,“哥哥我俩又来叨扰了。上回你提的那‘信息’路子,我们琢磨着,有点搞头!”
范无救闷声道:“找了地方,找了人。”
谢必安笑嘻嘻接话:“对对对!地方呢,就在‘鬼市’偏角,盘了个小铺面。人呢,嘿,你也认识,就是那个脑子活络的‘黄有财’!让他当个掌柜,打理日常,最合适不过!”
“黄有财?”陆鸣想起来了,是那个倒卖投胎名额的黄牛。
“就是他!”谢必安搓着手,“不过这铺子总得有个响亮名号吧?我俩大老粗,憋了半天也想不出个好名。陆老弟你是文化人,帮哥哥们琢磨一个?”
陆鸣此刻心中正萦绕着思亲之情,闻言心中一动,沉吟道:“信息往来,贵在隐秘通达……不若就叫‘风声阁’?听起来既有些江湖气,又点明了营生,还不那么扎眼。”
“风声阁……风声阁……”
谢必安反复念了两遍,眼睛发亮,“好!这名字好!听着就机灵!到底是读书人!就这个了!”
范无救也点点头:“……好。”
谢必安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极低:“老弟,不瞒你说,这铺子开张,少不了各方打点,也需要些……嗯……有分量的‘消息’撑场面。你看,你在判官殿主簿处,经手那么多文书卷宗,偶尔有些无关紧要的、边边角角的旧闻风声……若能稍稍……透露那么一丝丝……”
他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比划着一个极小的缝隙,“……那咱们这‘风声阁’,可就真能‘风’生水起了!当然,好处绝对少不了老弟你的!算是……技术入股,分红!”
陆鸣心中了然,阳间为官时,《公务员法》中“不得从事或参与营利性活动”的铁律早已刻入骨髓。
如今虽身死为鬼吏,判官殿的规矩想必只会更严。
他面上不动声色,略作沉吟,语气谨慎地说道:“二位大哥,非是我不愿帮忙。只是判官殿律令森严,卷宗机密,非同小可。些许久远的、已公开的旧闻或可斟酌,但涉密之事,万万不可。此事关乎你我身家前程,务必慎之又慎,不仅我要严守分寸,二位大哥经营‘风声阁’,也需极度谨慎,万万不可走漏风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此事需从长计议,容我思量,务必寻个稳妥无虞的法子。”
谢必安见他如此谨慎,虽有些失望,但也知道强求不得,忙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安全第一!老弟你放心,哥哥我嘴严得很!老范更是锯嘴葫芦一个!咱们这‘风声阁’必定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呃,是低调稳妥!”
他拍了拍胸脯保证。
范无救也瓮声附和:“……密。”
陆鸣见他们如此,话锋一转,状似随意地问道:“说起传递消息……二位大哥行走阴阳,不知可知晓,像我等这般地府小吏,若想……若想给阳间亲人托个梦,问声平安,可有甚合规途径?”
谢必安和范无救闻言一愣,对视一眼。谢必安挠了挠头:“托梦?这……这通常是功过司核定有功德的亡魂,或是有特殊阴契关系的才偶尔特许……手续麻烦得很!咱们这种普通吏员,难啊!”
范无救突然闷声道:“……‘风声阁’以后……或可试试。”
谢必安眼睛一亮:“对对对!老范说得对!等咱们‘风声阁’路子趟熟了,说不定就能找到些偏……呃,些特别的门路!老弟你放心,你这事,哥哥们记心里了!”
陆鸣心中苦笑,知道这事急不来,但总算有一线希望,拱手道:“那便有劳二位大哥费心了。”
送走黑白无常,陆鸣心中感慨,这地府之下,真是百业凋敝又百业竞生。
他将思绪重新拉回,专注于即将到来的天庭巡查。
翌日清晨,陆鸣刚踏入判官殿区域,便觉气氛迥异往日。
廊下往来吏员步履匆匆,面色凝重,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威压。
“陆文书!”一名轮值书吏见到他,连忙压低声音道,“快些去文书房候着!天庭教化司巡察使的仪驾已过鬼门关,正往酆都而来,午时前抵达!各处皆需肃静整肃!”
陆鸣心中一凛,点头称谢,快步走向文书房。
沿途所见,判官殿各司衙皆已进入一种肃穆的临战状态。
文书房内,其他几名吏员也已到齐,个个正襟危坐。
辰时三刻,文仲的身影出现,神色肃穆:“巡察使仪驾将至,判官大人将亲率各司主官于正殿迎候。殿内一应吏员,各安其位,不得随意走动,不得交头接耳。陆鸣,”
他看向陆鸣,“你乃报告主笔,或有垂询,务必谨慎应对。”
“卑职明白。”陆鸣躬身应道。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
约莫半个时辰后,殿外远方隐隐传来一阵庄严肃穆的乐声,似钟磬交鸣,又似仙音缥缈,由远及近,带着一种穿透幽冥、直抵魂灵的威仪。
乐声中,还夹杂着整齐划一、沉重而富有韵律的脚步声。
房内众吏员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乐声与脚步声在判官殿正门方向戛然而止。
短暂的寂静后,是一阵清晰而恭敬的迎候辞与宣唱之声。
午时过后,一名书吏来到文书房:“陆文书,文处正令你即刻将《教化事务报告》正本及主要参考卷宗目录送至正殿偏厅候着。”
陆鸣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起身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用锦缎包裹好的报告正本和一册清单,跟随书吏来到正殿侧方的偏厅。
一名高阶主簿在此等候,示意他将文书放于紫檀木案上,低声道:“在此静候,或有垂询。”
偏厅与正殿仅一墙之隔,隐约能听到殿内传来的谈话声。
一个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正在发言,想必就是那位巡察使。
其言语多关乎教化宏旨、轮回秩序,语调平稳,却字字千钧。
崔珏的回应则一如既往的冷静沉稳,言辞精准。
陆鸣垂手立在偏厅角落,眼观鼻,鼻观心,心中不敢有丝毫松懈。
然而,预期的详细问询并未立刻到来。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那名高阶主簿接到指令,对陆鸣低声道:“大人们需先巡视功过司与轮回司。报告暂存于此,你先回文书房待命。”
陆鸣依言退回。
直到傍晚散值时分,也再未接到传召。
散值后,陆鸣随着人流走出判官殿。
殿外气氛依旧肃穆。
他在人群中看到了崔小玉,目光交汇瞬间,她微微颔首,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就在他即将走出广场时,眼角余光瞥见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正是阿罗。
她穿着一身略显正式的靛蓝司服,混在一群轮回司的吏员中,正低头听着一名主事交代什么,脸上难得带着几分收敛的认真。
似乎感应到目光,她忽然抬头,正好与陆鸣视线相撞。
阿罗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嘴角极快地勾起一抹熟悉的、带着点狡黠的笑意,冲他飞快地眨了下眼,然后又立刻低下头,恢复成那副“认真听讲”的模样。
陆鸣心中微动。
没有停留,径直返回斗室。
天庭巡察使的到来,如同投入深潭的一块巨石,其涟漪正悄然扩散。
明面上的巡查才刚刚开始,而水面之下,各方势力的暗流,似乎也因这天威的降临,而开始悄然涌动了。
他手中那几条深藏的线索,如同墨痕,静静躺在黑暗中,等待着未来的某一刻,被重新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