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火将归云客栈的大堂烘得暖意融融,驱散了冬日傍晚最后一丝寒意。张师傅从后厨端出重新热过的菜肴,热气腾腾,香气四溢,很快摆满了一张大圆桌。红烧肉油亮诱人,清蒸鱼鲜嫩饱满,时蔬青翠,鸡汤金黄,还有一大碗晶莹剔透的八宝饭,中间点缀着红枣和果脯,一看就是用了心的。
众人围桌坐下,座位虽有些挤,却更显亲热。秦月娥特意让弟弟坐在自己和林安中间,严瑾则被安排在秦文轩另一侧。小雅和小草挨着文先生,慕容白、张师傅、孙婆婆依次落座。
“文轩,快尝尝,看还合不合口味?”秦月娥迫不及待地夹了一大块红烧肉放到弟弟碗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仿佛他还是那个需要她照顾衣食的幼弟。
秦文轩看着碗里那块熟悉色泽的肉,心中一暖,夹起来咬了一口。酥烂入味,肥而不腻,正是记忆里张师傅的味道。他满足地眯了眯眼,咽下后才笑道:“阿姐,我在省城书院,最想的就是这一口。张师傅的手艺,半点没变,不,是更好了!”
张师傅搓着手,憨厚地笑:“文轩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文轩啊,”孙婆婆盛了碗鸡汤递过来,眼中满是慈爱,“在省城读书,可吃了苦没?书院里伙食怎么样?睡得好不好?我看你这孩子,好像比过年回来时又清减了些。”
文先生也温和地注视着秦文轩,她看着这孩子从小长大,感情自是不一般:“是啊,独自在外,事事都要自己周全。有没有受什么委屈?”
秦文轩接过鸡汤,心头热乎乎的。他放下碗,正色道:“婆婆,文姨,你们放心。我在书院很好。老师看重,同窗友善。虽不能跟家里比,但束修伙食都包含在内,分量足,也干净。偶尔馋了,就和同窗去外面打打牙祭。”
他顿了顿,语气诚挚,“能安心读书,已是幸事。吃穿用度上些许不便,算不得什么苦。比起阿姐从前受的累,我这点算什么呢?”
他说着,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身边的阿姐。秦月娥正低头给他舀八宝饭,闻言手顿了顿,眼圈又有些泛红,却强忍着没抬头。
严瑾在一旁安静地吃着菜,听着这些家常的关怀,心中既羡慕又感慨。这样寻常却真挚的亲情,在她所处的环境里,并不多见。她见秦文轩提到自己,忙放下筷子。
秦文轩继续道:“至于受委屈…真没有。倒是多亏了严兄。”他看向严瑾,眼中带着真诚的感激,“严兄学识渊博,为人又热心。备考时,我们常一起切磋,我有不懂的请教他,他总是耐心解答。生活上…也多得他照应。”他没细说,但想起严瑾有时会“恰好”多带些点心与他分享,或在他囊中羞涩时“借”书给他,那份细腻的关怀,他一直记着。
“秦兄太客气了。”严瑾连忙摆手,声音清越,努力维持着男儿的爽朗,“不过是举手之劳,相互切磋罢了。说来惭愧,今科秋闱,我运气差了些,未能上榜。来年再考,还要指望文轩兄多多指点呢。”她说着,脸上适时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懊恼”与“期待”。
众人听了,都善意地笑起来。文先生温声道:“严公子年纪尚轻,来日方长。既有向学之心,又肯下功夫,来年定能高中。”
孙婆婆也点头:“就是就是,一看严公子就是聪明相,下次准行!”
秦月娥也举起茶杯,郑重地对严瑾道:“严公子,文轩在省城,多亏有你这样的朋友照应。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多谢了!”她语气真诚,丝毫没有因对方是弟弟的朋友而怠慢。
严瑾忙端起茶杯回敬:“秦姐姐言重了。能与文轩兄为友,是我的荣幸。此次叨扰,还要多谢秦姐姐款待。”
敬完茶,秦月娥又转向秦文轩,眼中满是感激:“还有文轩你的先生,那位书院的夫子。他能收你为徒,悉心教导,这份恩情,我们秦家不能忘。下次你回去,定要替阿姐好好谢谢先生。咱们清水镇虽小,也有些特产拿得出手,我多备些,你带去送给先生,聊表心意。”
秦文轩笑着点头:“阿姐说得是。先生待我极好,不仅学问上倾囊相授,为人处世的道理也时时提点。他尤其喜欢咱们镇上老周记的桂花米酒和许家婶子做的梅子干,上次带去的,他赞不绝口。这次正好,劳烦阿姐帮我多备些。”
“好,好!包在阿姐身上!”秦月娥一口答应,脸上是久违的、毫无负担的欢欣笑容。
气氛愈发融洽。秦文轩又想起什么,问道:“对了阿姐,文姨,小六呢?怎么没见他?我还记得以前回来,他总是跑前跑后最热闹。”
文先生闻言,脸上露出欣慰又有些不舍的笑容:“小六那孩子,有造化。前些日子,有位游历到此的画家,叫张彦远,人称‘墨颠先生’,看中了小六在画画上的灵性,收他做了徒弟,带着他游历四方,学艺去了。”
“墨颠张彦远?”秦文轩有些惊讶,他在省城也听过这位画坛奇人的名号,“那可是了不得的人物!小六能有此机缘,真是太好了!文姨,您该为他高兴才是。”
“是高兴,就是…那孩子第一次出远门,总有些惦记。”文先生笑着摇头,“不过有张先生那样的名师带着,是他的福分。”
秦文轩点头,又想起一事:“说起来,我在省城还遇见了文博哥。”
秦月娥听闻周文博的消息忙道,“文博,如今怎样了?”
“沉稳多了,比以前在镇上时稳重不少,学问也扎实。”秦文轩道,“他托我带了封家书回来给周掌柜。我看他谈吐见识,都比从前长进许多,假以时日,考取功名也大有希望。”
秦月娥听了,也为周家高兴:“那敢情好!文博这小子,从小也不笨,这次下定决心出去游学,以后肯定能有出息。”
这时,张师傅又端上来一盘刚出锅的葱油饼,焦香扑鼻。秦文轩眼睛一亮,夹了一块,咬得咔嚓作响,满足地叹道:“就是这个味儿!张师傅,不瞒您说,我在省城做梦都梦见这口!”
众人又是一阵笑。严瑾也尝了一块,外酥里软,葱香浓郁,确实美味,不由得真心赞道:“张师傅好手艺,这饼做得极好。”
说说笑笑间,一顿接风宴吃得其乐融融。秦文轩看似与众人随意交谈,目光却不时掠过坐在阿姐另一侧的林安。
林安话不多,只是适时地为秦月娥布菜,添茶,倾听众人说话时,神情专注而温和,嘴角始终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他照顾小草吃饭的动作也很自然,完全看不出半点架子或神秘,就像一个普通而尽责的医者,一个体贴的未婚夫。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秦文轩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他端起面前的酒杯——里面是温过的黄酒——站起身,转向林安。
桌上说笑声渐低,众人都看了过来。
“林先生,”秦文轩声音清朗,面带得体的微笑,“文轩离家这两年,多亏您在清水镇,对我阿姐诸多照拂。阿姐信中常提起您,说您仁心仁术,为人可靠。我这个做弟弟的,身在外地,不能常在阿姐身边尽孝分忧,心中时常愧疚。今日回来,得知阿姐与您…情投意合,文轩心中甚慰。这第一杯酒,我敬您,多谢您这段时日对阿姐的关照。”
他说得诚恳有礼,既表达了感谢,也点明了自己“弟弟”的身份和关切。目光平静地落在林安脸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林安也站了起来。他比秦文轩略高一些,身姿挺拔如松。他端起自己的酒杯,迎上秦文轩的目光,眼神清澈坦荡,没有闪躲,也没有过于热络。
“文轩兄客气了。”林安的声音温润平和,“能得月娥青睐,是林安之幸。月娥聪慧能干,性情坚韧,重情重义,能与她相识相知,是我此生福气。照顾她,本就是我分内之事,何谈‘多谢’?反倒是该我庆幸,能在这清水镇,遇到如此美好的女子。”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诚恳:“文轩兄放心。林安虽无显赫家世,也无万贯家财,但有一颗真心,一双手艺。此生所求,不过是悬壶济世,守护身边重要之人。月娥于我,重逾性命。我必会珍之重之,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说完,他举起酒杯,与秦文轩轻轻一碰:“这杯酒,该我敬你。欢迎回家。”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仰头饮尽。杯酒入喉,秦文轩心中那根绷紧的弦,似乎稍稍松了一些。林安的回应,不卑不亢,情真意切,既表明了对阿姐的心意,也间接回应了他的审视——我无显赫背景,但有真心与能力。至少目前看来,态度是端正的。
秦月娥在一旁听着两人的对话,尤其是林安那句“重逾性命”,脸上飞起红霞,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安定与甜蜜。她怕弟弟再多问让林安为难,忙也端起茶杯,笑着打圆场:“好了好了,你们两个,说得这么郑重。文轩,攸宁他…他真的很好。严公子,来,我再敬你一杯,多谢你一路护送文轩回来,辛苦了!”
严瑾忙举杯应和。
接风宴就在这样和睦的气氛中继续。之后,秦文轩又与文先生、孙婆婆、张师傅、慕容白等人说了许多话,询问镇上近况,说说省城见闻。慕容白起初还有些拘谨,后来见这位举人公子没什么架子,说话也风趣,便也放松下来,偶尔插科打诨,逗得众人发笑。
一顿饭,吃了近一个时辰,方才尽兴。
饭后,林安起身告辞,他明日还要坐堂问诊,需得早些休息。小草也揉着眼睛,有些困了。秦月娥送他们到门口,林安低声嘱咐她别聊太晚,注意身体,又对秦文轩和严瑾点头致意,这才牵着小草,提着灯笼,身影慢慢消失在雪后清冷的街道上。
严瑾也被秦月娥亲自引着,上了二楼最好的那间上房。秦月娥细致地交代了热水、炭盆等事宜,才温言道:“严公子早些休息,若缺什么,只管吩咐。”
“多谢秦掌柜,已经非常周到了。”严瑾道谢,看着秦月娥离开,关上房门,才轻轻舒了口气。这一晚,她扮演“严公子”尚算成功,只是面对秦文轩时,心跳总是有些不稳。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清冷的空气涌入,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平静。楼下隐约传来秦家姐弟说话的声音,她听不真切,心中却莫名有些怅然。
楼下大堂,碗筷已被孙婆婆和张师傅利落地收拾下去。文先生带着小雅也回了自家屋子。慕容白极有眼色地溜去了后厨,说是帮张师傅收拾——实则是把空间留给久别重逢的姐弟俩。
炭火依旧烧着,噼啪作响。秦月娥和秦文轩坐在炭盆边的两张椅子上,一时都没有说话。
两年未见,虽有书信往来,但真到了面对面时,千言万语,反而不知从何说起。
秦月娥看着弟弟在火光映照下愈发清晰坚毅的侧脸,终于还是先开了口,声音轻柔,带着无尽的感慨与欣慰:
“文轩,你真的…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