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镇的镇公所,因着省城来客,比往日多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气息。青砖灰瓦的建筑内,茶香袅袅,驱散了些许官衙的肃穆。
来自省城的官员李敬,与周镇长分宾主落座。两人年纪相仿,曾是同年入仕,虽然后来际遇不同,但私交还算不错。李敬面容清癯,官服挺括,自带一股省城官员的干练气度;周镇长则穿着半旧的儒生常服,笑容温煦,更添几分小镇父母的随和。
“文正兄啊,”李敬呷了口茶,打量着老友,语气带着熟稔的调侃,“你这清水镇的风水怕是真有什么讲究?瞧你这气色,红润安稳,倒比我在省城每日案牍劳形要舒坦得多。说真的,以你的才干,早该上来帮我们分担分担了,何苦一直守着这方寸之地?莫非是嫂夫人手艺太好,拴住了你的胃,也拴住了你的腿?”他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
周镇长闻言,也不恼,哈哈一笑,指着李敬道:“好你个李仲远,一来就打趣我!省城那是龙潭虎穴,能人辈出,我这把老骨头,还是留在清水镇,看看小桥流水,听听鸡鸣犬吠,落得个清静自在。再说了,”他收敛了些笑容,语气带着真诚,“在这里待了十几年,看着娃娃们长大,帮着乡亲们解决些琐事,心里踏实。升迁之事,随缘吧,强求不来,我也乐得如此。”
李敬摇了摇头,笑道:“你呀,总是这般淡泊。也罢,人各有志,强求不得。只要你在这清水镇过得舒心,我也就放心了。”他放下茶杯,神色稍正,“不过,这次来,可是有正事。前几日你们这儿擒获的那伙山匪,以及那个叫南宫翎的飞贼,案情我已看过文书,还有些细节想跟你当面聊聊。”
“正该如此。”周镇长也端正了神色,将事情经过又详细说了一遍,尤其强调了秦月娥的临危不乱和林安的及时援手。“……说起来,当时情形确实凶险,若非秦掌柜胆大心细,林安又恰好赶回,后果不堪设想。也算是我们清水镇的运气。”
李敬听得仔细,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当听到“秦月娥”和“林安”的名字时,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待周镇长说完,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变得轻松了些:“说起来,这位秦掌柜,是不是有个弟弟在省城白鹿书院读书?叫秦文轩的?”
周文正点头:“正是。李大人也知道文轩那孩子?”
“略有耳闻。”李敬脸上露出赞许之色,“白鹿书院的陈山长前些日子还提起过,说此子根基扎实,悟性也好,文章颇有灵气,是棵好苗子。看来今年秋闱,很有几分把握。若真能高中,你们清水镇可又要出一位青年才俊了,文正兄你这父母官脸上也有光啊。”
周镇长脸上露出由衷的笑容:“若能如此,自然是天大的喜事。文轩那孩子,确实肯用功,秦家姐弟都不容易。”
李敬话锋随即不着痕迹地一转,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周文正脸上,语气带着几分好奇:“那……这位林安,林先生呢?文书上只说他是外来郎中,懂些医术,还有些军中的底子。文正兄你与他接触多,觉得此人……如何?” 他问得看似随意,但那微微前倾的身体和专注的眼神,却泄露了他并非只是随口一问。
周镇长心中了然。他这位老友精明干练,绝不会无的放矢。林安的来历,他虽然有所猜测。但他面上不露分毫,依旧笑容温和,打着哈哈道:“林先生啊,是个妙人!医术没得说,镇上谁有个头疼脑热都爱找他,心也善,贫苦人家来看病,常常少收甚至不收诊金。为人嘛,谦和低调,就是话少了点,喜欢清净。”
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至于来历,他自己说是沧州水患逃难来的,具体情形,人家不提,我们也不好刨根问底。至于军中经历,他自己也承认,说是在边关待过几年,练过几下子,没想到这次还真派上了用场。怎么,仲远你对林先生感兴趣?” 他巧妙地将问题抛回,言语间滴水不漏。
李敬深深看了周镇长一眼,见他神色坦然,目光清澈,知道这老友是打定主意不掺和这浑水了。他笑了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掩饰住眼中的思量:“兴趣谈不上,只是觉得有些特别。一个郎中,能有这般胆识和身手,确实少见。”
他放下茶杯,像是忽然想到一个好主意,“说起来,这位林先生和秦掌柜既是情投意合,想必也是佳偶天成。文正兄,你我故人相见,光在这镇公所喝茶说话也闷得慌。不如今晚就在你府上设个便宴?一来你我好好叙叙旧,二来,我也正好见见这位巾帼不让须眉的秦掌柜和那位……嗯……身手不凡的林先生,顺便问问那晚的细节,府上总比这里说话方便。你看如何?”
周镇长心中念头飞转。李敬这借口找得不算高明,但他无法拒绝。他脸上立刻堆起热情的笑容:“好啊!求之不得!正好我夫人前几日得了些新鲜的河鲜,自家园子里的菜也水灵,虽比不得省城的山珍海味,但图个新鲜爽口。我这就让人去准备!秦掌柜和林先生那边,我立刻派人去请,他们定然会给这个面子。”
“那就叨扰文正兄了。”李敬满意地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志在必得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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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归云客栈内已恢复了往日的热闹。虽然前夜的惊险仍被茶余饭后津津乐道,但生活总要继续。秦月娥手腕上缠着纱布,却并未闲着,正站在柜台后,一边拨弄着算盘核对昨日的流水,一边听着小六眉飞色舞地向几位熟客描述那晚的“惊险”经历,当然,是经过他艺术加工后的版本。
“掌柜的,您说是不是?当时那匪首的眼神,就跟饿狼似的!”小六比划着。
秦月娥抬起头,无奈地笑了笑,打断他:“行了小六,少吹嘘了,快去后厨看看张师傅那边忙不忙得过来,今日客人多,别耽误了上菜。” “
好嘞!”小六应了一声,一溜烟跑了。 秦月娥低头看着账本,心思却有些飘远。手腕还隐隐作痛,提醒着她那晚的真实与残酷。
她不由得想起林安,想起他那晚仓惶逃离又去而复返偷亲她的模样,嘴角不自觉泛起一丝温柔的笑意。正出神间,孙婆婆端着一碗刚熬好的、散发着淡淡药香的补血汤走了过来:“月娥,快趁热喝了,林先生特意嘱咐的,说你失血不少,得好好补补。” “谢谢婆婆。”秦月娥接过碗,心中暖融融的。
就在这时,镇长家的仆役走了进来,恭敬地递上请帖。秦月娥接过,看着上面周镇长和李敬的联名,秀眉微蹙。省城来的官员……为何要特地见她一个客栈掌柜?还连同林安一起?她心中掠过一丝疑虑,但面上不动声色,客气地对仆役道:“有劳了。请回复镇长和李大人,月娥一定准时赴约。”
仆役走后,秦月娥拿着请帖,指尖在上面轻轻摩挲。她走到窗边,看着街上熙攘的人流,心中那丝不安隐隐扩大。这顿晚宴,恐怕不只是“叙旧”和“询问细节”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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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世堂内,却是另一番光景。药香弥漫,宁静安详。林安正耐心地教导阿竹辨认几味新到的药材。
“林安师兄,这株紫参的芦头怎么看年份啊?”阿竹举着一根药材,虚心求教。
林安接过,指着上面的环节,声音温和:“你看这些芦碗,环状纹理清晰紧密者,年份便足。若是稀疏模糊,则可能是年份浅,或是保管不当。”他讲解得细致,目光专注。 “哦!我明白了!”阿竹恍然大悟,小心地将紫参放回原处。 这时,前堂传来脚步声,镇公所的另一个仆役也送来了请帖。
阿竹好奇地接过,递给林安:“林安师兄,镇长家送来的帖子,还有省城一位李大人的名讳。” 林安擦拭着手上的药渍,接过那张质地精良的请帖。他的目光落在“李敬”二字上时,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指尖传来纸张冰凉的触感,但他却仿佛感觉到了一丝灼热。他沉默了片刻,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对那仆役平静地说道:“知道了。回复周镇长,林安稍后便到。”
仆役离去后,林安站在原地,许久未动。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阿竹察觉到他情绪有异,小声问道:“师兄,您没事吧?”
林安回过神,揉了揉阿竹的脑袋,勉强笑了笑:“没事。你去把后院晾着的当归收进来吧,看样子晚上或许有露水。” “好!”阿竹听话地跑开了。
夜幕缓缓降临,清水镇华灯初上。周镇长府邸的方向,已然亮起了温暖的灯笼。这场看似寻常的家宴,如同平静水面下涌动的暗流,即将牵扯起许多不为人知的过往与秘密。秦月娥整理好衣衫,林安换上见客的干净衣袍,两人怀着各自的心思,一前一后,踏着渐浓的夜色,走向那灯火通明的镇长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