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的暮色,如同浸了水的淡墨,一点点在清水镇的上空晕染开来。归云客栈比往日提早打了烊,伙计们各自归家祭祖,只剩下秦月娥一人。
她独自坐在柜台后,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核对账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台面,目光放空,沉浸在即将到来的祭奠所带来的、如同潮水般涌来的回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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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绪飘得很远。她仿佛又变成了那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女孩,被父亲高高架在肩膀上,穿梭在邻县热闹非凡的集市里,耳边是嘈杂的叫卖声,眼前是琳琅满目的糖人、风车和花布。
“爹!再高点儿!我要看那个吹糖人的!”小女孩清脆的嗓音仿佛还在耳边。 父亲浑厚带笑的声音回应:“好嘞!咱们月娥坐稳咯!”身体被稳稳托起,视野豁然开朗。 母亲温柔地提醒:“当家的,你慢些,别摔着孩子。” “放心,我闺女稳当着呢!”
父亲笑着,随即感觉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扶住了她的背,“月娥,瞧见没?那个大鲤鱼糖画,像不像咱家后院水缸里养的那条?” “像!爹,我想要!” 母亲的声音带着笑意:“好好好,娘给你买。不过买了糖画,待会儿的馄饨可还吃得下?” “吃得下!月娥肚子能装下一头牛!”小女孩拍着胸脯保证,引得父母开怀大笑。
…………
画面一转,是生病时昏沉的夜晚。额头上覆着母亲冰凉柔软的手,鼻尖萦绕着父亲熬煮的、带着苦涩气味的药汤。病榻前的呵护额头上是母亲冰凉柔软的手,耳边是她轻柔的哼唱,像是夏夜的微风。
“娘……难受……”
“娘知道,月娥乖,喝了药就不难受了。”母亲的声音像羽毛一样轻,生怕惊扰了她的睡意。
父亲端着一碗深褐色的药汤,小心翼翼地吹着气:“来,爹试过了,不烫了。咱们月娥最勇敢了,一口气喝完,爹明天给你买李记的蜜饯。”
她皱着眉,小口啜饮,苦涩的味道让她想吐。 “想想蜜饯,甜滋滋的。”母亲鼓励道,“等月娥好了,娘带你去溪边摘野花,编花环,好不好?” 在父母充满爱意的目光和诱哄下,那碗苦药似乎也没那么难喝了。
…………
当然,也有调皮的时候。想起自己带着周文博那几个镇上的皮猴子,偷偷溜去溪边摸鱼,逃了钟老秀才的课。
“秦月娥!周文博!你们几个小皮猴!又敢逃学!”父亲怒气冲冲的声音从巷子口传来,她和周文博几个吓得手里的鱼差点掉了。
母亲拿着戒尺,脸色严肃:“把手伸出来!钟先生都被你们气坏了!” 她怯生生地伸出手,戒尺却没有落下来,只是轻轻点了一下。
母亲叹了口气:“月娥,你是姐姐,怎么也跟着胡闹?读书明理,将来才能有出息,怎么能荒废光阴呢?”
父亲在一旁,看似严厉,眼底却藏着一丝无奈的笑:“下次再敢,看我不打断你们的腿!还不快回去给钟先生认错!” 那时还没有很多白头发的钟老秀才追上来,喘着气:“秦掌柜,秦夫人,消消气,孩子还小,贪玩也是常情,只是这课业……”
…………
记忆的画卷继续铺展,色彩变得柔和。那是文轩刚出生的时候,母亲脸色有些苍白,却带着无比柔和的笑容,将一个襁褓轻轻放进她怀里:“月娥,你看,这是文轩,你的弟弟。”
她好奇地看着那个红扑扑、皱巴巴的小脸,他正闭着眼,小嘴嘟囔着。 “他好小啊……”她不敢用力,小心翼翼地抱着。
父亲的大手覆在她的小手上,帮她托住襁褓,声音里满是喜悦:“是啊,以后你就是姐姐了,要帮爹娘照顾弟弟,好不好?” “好!”她笑着用力点头,感觉自己肩上有了神圣的使命。
…………
然而,幸福的画卷在此处陡然断裂,蒙上了一层灰暗。母亲的身体,仿佛是在文轩蹒跚学步后,就肉眼可见地衰败下去。那个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女子,日渐消瘦,最终缠绵病榻。
母亲的手已经瘦得只剩骨头,冰凉地贴在她脸上,呼吸微弱。 “月娥……”
母亲的眼神有些涣散,却努力聚焦在她脸上,“我的月娥……要是穿上大红的婚服……一定……美极了……”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
“别哭……”母亲想替她擦泪,手却抬不起来,“原谅娘亲……不能……参加你的大婚之日了……”
“娘,你别说了……”她哽咽着。
母亲用尽最后力气,紧紧抓住她的手,眼神带着最后的恳求:“要好好……照顾文轩……他还那么小……答应娘……”
“我答应!娘,我答应你!”她泣不成声。
母亲仿佛松了口气,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手缓缓滑落,眼神彻底失去了光彩。
那一刻,天仿佛塌了一半。母亲走了,带走了家里的温暖和光亮。父亲在她面前强撑着,处理丧事,打理客栈,努力扮演着顶梁柱的角色。可无数个深夜,她都能听到父亲房间里传来的、压抑的啜泣声和浓烈的酒气。文轩还那么小,懵懂无知,失去了母亲的呵护;父亲沉浸在悲痛中,时常恍惚。她这个姐姐,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了,默默地接过母亲留下的担子,学习打理客栈的繁琐事务,照顾年幼的弟弟和悲痛的父亲。曾经那些属于少女的幻想和闲暇,都被现实的沉重悄然取代。
…………
日子在忙碌和隐忍中流逝,文轩渐渐长大,背起书箱去了学堂,而父亲,也在岁月的侵蚀和丧妻的悲痛中,不知不觉地老了,鬓角染霜,腰身也不再挺直。
临终前,父亲的手枯瘦如柴,紧紧握着文轩:“文轩……爹怕是……不行了……你以后……出息了……一定要……照顾好你姐姐……她为了这个家……辛苦……”
文轩脸上满是泪水,却紧紧抿着唇,用力点头,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爹!你放心!我一定会的!我一定会照顾好姐姐!”
父亲又转向她,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愧疚和不舍:“月娥……爹对不起你……让你……操劳了这么多年……我不是个称职的父亲……你娘……你娘一定会骂我的……一定要……好好照顾好自己……”
她拼命摇头,握住父亲的手,泪如雨下:“不,爹!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父亲!最好的!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好好照顾好自己的……”
父亲听到这句话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脸上露出一丝微弱的、近乎虚幻的笑意,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他的手,终于无力地垂落。
…………
父母都走了。这归云客栈,这偌大的世界,仿佛一下子空旷了许多。父亲去世前,还拉着她的手,断断续续地说:“以后……遇到良人……一定……要带去给我们看看……这样……哪天那家伙……对你不好……爹做鬼……也不会放过他的……”
想到这里,秦月娥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眼中却泛起了泪光。爹还是那个疼她、护着她的爹,哪怕到了最后,心心念念的,还是怕她受委屈。
窗外,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镇子上零星亮起了灯火,那是各家各户在准备祭奠的香烛。远处似乎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哭声,更添了几分中元节特有的哀戚。
秦月娥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到柜台后,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祭品篮子。里面装着精致的糕点、新鲜的水果、一壶好酒,还有厚厚的纸钱和香烛。她今日特意换上了一身素净的、月白色的衣裙,未施粉黛,长发简单地挽起,显得格外庄重。
她刚提起篮子,就听到客栈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抬眼望去,林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也换了一身干净的深色衣衫,神情肃穆而温和,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沉静地看向她,像是在说“我来了”。
看着他那沉稳的身影,秦月娥纷乱的心绪奇异地平静了下来。她提起篮子,步履平稳地走向他。
走到林安面前,她抬起头,看着他深邃的眼眸,脸上露出一抹混合着哀思、坚定与某种托付般的郑重。她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客栈门口,仿佛穿透了生死界限,直达另一个世界:
“阿爹,阿娘,我带他来见你们了。”
这一声,承载了太多的重量。是女儿对父母的思念,是完成父母遗愿的宣告,也是将自己未来全然交托给眼前这个男人的、最深刻的认可。
林安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自然而然地接过了她手中略显沉重的篮子。他的动作轻柔而坚定,目光与她交汇,里面是无声的承诺与理解。
秦月娥看着他接过篮子,心中最后一丝紧张也消散了。她主动伸出手,轻轻挽住了林安空着的那只手臂,如同过去许多次并肩而行时那样。
两人没有再言语,只是默契地转身,踏着渐浓的夜色,向着镇外秦家父母安息的方向走去。他们的身影融入中元节特有的肃穆氛围里,女子的素白与男子的深色相依,步伐稳定而和谐。晚风吹起秦月娥的裙摆和耳边的碎发,她微微侧头,靠向林安的肩膀,仿佛从这份依靠中汲取着面对过往悲伤的勇气,也汲取着走向未来的力量。
这一次的祭奠,因为身边多了这个人,似乎不再仅仅是悲伤的缅怀,更是一种带着告慰与期盼的仪式。父母在天之灵,看到此刻并肩而行的他们,大约,也能放下那最后的牵挂,真正安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