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泽捻着棋子的手指顿在半空，抬眼看向齐禹：“调整？莫非是要暂缓捅破国库的事？”
齐禹指尖在雪狐皮锦盒上轻轻一叩，发出沉闷的声响：“暂缓，却不是罢手。圣上既递了橄榄枝，咱们总得先接着——不看僧面看佛面，这‘接着’的法子，却得换一换。”
他抬眸看向齐泽，眼底闪过一丝锐利，“原先想借群臣之口捅破，如今不妨换个路子，让陛下自己意识到削减军需的风险。”
“自己意识到？”齐泽眉梢微挑，“圣上心思重，近些年更是听不进旁的劝，怕是没那么容易。”
“所以才要用他看得懂的方式。”齐禹屈指在棋盘上点了点，“北狄那边的谣言，该再加把火了。让暗卫散消息时多说一句——北狄议和之所以拖到现在，全是北狄使团跟青格勒的计谋，他们就等着看戚家军断了军需、战力不济的那天。”
齐泽眼底一亮：“这招妙！既合了先前的铺垫，又能戳中圣上最忌讳的边患。”
“不止。”齐禹继续道，“付尚书手里那些科举舞弊的账册，也该漏些边角给言官了。不必牵扯贤王，只把江南贡院主考那几笔挑出来——主考官如今是安王的人，安王与贤王斗得正凶，见着这机会，定会借题发挥。”
他指尖在棋盘上划出一道弧线：“两边一闹，朝堂自然更乱。安王攻讦科场舞弊，贤王定会反过来揪着安王党羽不放，届时谁还有心思盯着军需？等他们斗得差不多了，咱们再让戚家军那边‘不经意’泄些军粮短缺、将士冻饿的折子出来，直送御前。”
如今京都还浸在溽暑里，蝉鸣聒噪得能掀翻屋顶，午后的日头晒得青石板发烫，连穿堂风都带着股烘人的热气。
可北境那边，却早已飘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先前说的“雪封山后，粮草难继”，哪里是什么夸大其词？
分明是将士们正在经历的刺骨现实。
那些事，写在信里的不过是寥寥数语，落在北境的雪地里，却是实打实的煎熬。
齐泽恍然大悟：“先乱其局，再显其弊？让圣上自己在乱象里看清，哪头轻，哪头重？”
“正是。”齐禹嘴角勾起一抹淡笑，“他既想用咱们当刀，咱们便当这把刀——但刀往哪砍，得由咱们说了算。”
说话间，怀清与姜予棠端着茶盏走进来，恰好听见后半句，便将茶盏搁在案上。
怀清先笑道：“刀要砍得巧，还得让握刀的人觉得是自己的主意。”
姜予棠跟着说道：“雪狐皮我让人收起来了，阿霖还小，穿这么贵重的料子招眼。况且现下正是盛夏，这雪狐皮也用不上，改日送到母亲院里，让她看着处置吧。”
齐泽颔首：“你想得周到。”
怀清拿起案上的账册，指尖划过江南贡院那一页：“言官那边，你们打算让谁去？”
齐泽反问：“弟妹已有人选？”
“让阮大哥去打点吧。”怀清道，“他与御史台的李御史有些交情，递消息最稳妥。”
“可。”齐泽应道。
“另外，让栖梧坞那边预备些御寒的棉衣药材，绕道怀远府，悄悄送往前线——别让人知道是咱们送的，只说是地方乡绅的心意。”齐禹补充道。
怀清眸色微动：“你是怕……”
“怕圣上那点猜忌又冒出来。”齐禹轻叹一声，“雪狐皮穿不得，便换种方式护着戚家军。咱们做咱们的，至于圣上能不能看懂这份心，就看他的权衡了。”
三日后，御史台果然参了江南贡院主考一本，言辞犀利，直指科场舞弊。
朝臣立刻借机发难，朝堂之上顿时吵作一团。
惠安帝看着底下互相攻讦的群臣，眉头紧锁，却迟迟未发落——他心里清楚，这把火来得蹊跷，却又挑不出错处。
与此同时，北狄那边的风声也传到了御前。
暗卫呈上的密报里写着，北狄大皇子八都鲁已在边境暗中集结了三万骑兵，全然不顾议和使团还在大明，只等大雪封山便要南下。
而北境送来的折子更让他心头一沉——军粮只够支撑一个月，棉衣短缺，已有士兵冻得握不住刀。
惠安帝在御书房又枯坐一夜，权衡利弊后，次日清晨便传了口谕：暂缓削减戚家军军需，令户部先行调拨粮草棉衣，解燃眉之急。
消息传到齐国公府时，齐禹正陪着怀清在廊下喂鱼。
怀清抬手撒下鱼食，鱼群争相抢食，她轻声道：“看来，圣上终究是拎得清的。”
齐禹握住她微凉的手，指尖摩挲着她的指节：“拎得清，却也未必甘心。这只是第一步，往后的路，还得慢慢走。”
他顿了顿，语气添了几分沉郁，“何况，国库是真的没银子了，这暂缓二字，怕也撑不了太久。”
怀清望着水中翻涌的鱼群，轻声道：“只要方向对了，慢些也无妨。”她指尖在石栏上轻轻划着，忽然蹙眉，“说起来，没银子倒也未必可怕，怕就怕心思不正、用错了法子。只是我实在想不通——皇商明家这些年替圣上打理各处产业，没少往里填银子，国库不该空成这样。”
她抬眸看向齐禹，眼底带着困惑：“圣上也不是奢靡无度的性子，后宫用度向来俭省，先前还驳回了工部重修御花园的奏请。这银子究竟去了哪里？”
齐禹望着水面漾开的涟漪，眸色沉沉：“水面下的窟窿，从来都比看得见的深。明家赚的银子再多，若有几只硕鼠在暗地里啃噬，再多家底也经不住耗。”
怀清指尖一顿，水花顺着石栏滴落：“硕鼠？莫非是……”
齐禹喉间发出一声低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你以为后宫花销的银子哪里来的？圣上的吃喝用度是并不奢靡，但前几年建皇陵，就耗了内库四成储备。”
他俯身捞起一捧清水，任水流从指缝漏下：“明家赚的银子，一半填了圣上私库的旧窟窿，另一半刚进国库，就被各路人马以‘采办’‘修缮’的名义分了去。去年黄河决堤，拨下去的赈灾款，能真正到灾民手里的不足三成——层层盘剥下来，最后全成了官员腰包里的私产。”
怀清望着水中四散的鱼群，忽然觉得这满池锦鲤也像是国库的缩影，看似热闹，底下早被蛀空了根基。
“难怪……难怪圣上一提削减军需，满朝文武竟无一人反对。原来他们早就知道国库是空的，只想把担子往戚家军身上推。”
“不止。”齐禹声音冷了几分，抬手抹去怀清鬓边的水珠：“这些事，圣上未必全不知情，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既要用这些人制衡各方，就得默许他们分一杯羹。可如今北境告急，这杯羹分到最后，连军饷都凑不齐了。”
怀清沉默片刻，指尖在石栏上叩出轻响，忽然抬眸：“那咱们将这些窟窿捅出来，又有何用？”
齐禹望着她眼底的困惑，指尖在水面轻轻一点，搅碎满池倒影：“是啊，有何用？”他重复着这句话，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捅出来，无非是让满朝文武撕破脸皮，让圣上看清身边究竟围了多少饿狼。可真要清算起来，朝堂怕是要空了一半——到那时，北境的刀还没抵过来，咱们自己就先乱了阵脚。”
他直起身，望向远处飞翘的檐角：“所以咱们不能硬捅，得一点点凿。先从江南贡院那笔账入手，敲掉各方的爪牙，让暗中的人露个马脚。圣上不是看不清，是不愿看、不敢看——咱们得把那些腌臜事摆在明面上，逼他不得不看。”
怀清望着鱼群争抢的水面，忽然轻声道：“就像喂鱼？得一点点撒饵，让它们自己露出破绽？”
“正是。”齐禹握住她的手，掌心带着温煦的力，“国库的窟窿太大，填不上，就得先把啃噬的硕鼠赶跑。哪怕一时填不满，至少别让它再扩大。北境的将士等不起，这江山也等不起。”
风掠过池面，吹起怀清鬓边的碎发。
她望着齐禹沉静的侧脸，忽然懂了——他们要捅的从不是窟窿本身，而是那些让窟窿越来越大的人心。
毕竟，人心若正了，再深的窟窿，总有填满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