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之上,孤舟如一叶飘萍。
不知已行了多久。
只知天边那抹残阳,终是沉入了水底,被无尽的墨色吞噬。
小乙立于甲板,负手而立。
一站,便是半日。
江风吹拂他的衣袍,猎猎作响,却吹不散他眉宇间那一缕沉郁。
他不像舱中的老黄。
那老家伙,只一壶浊酒,一碟花生米,便能自得其乐,仿佛这船载的不是杀机,而是江南的山水风月。
小乙的目光,则如鹰隼,一遍遍刮过漆黑的江面,搜寻着任何一丝不该存在的涟漪。
直到夜色彻底浓得化不开,四周伸手不见五指,仿佛连光都被这黑暗溺毙。
他这才转身,返回船舱。
推门而入,一股酒气混着船舱里的檀木香气扑面而来。
年虎恰好从里间走出,正打着哈欠,舒展着筋骨。。
他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一连串噼啪脆响。
“哎呀,这船上颠来颠去的,你还别说,睡觉倒是挺舒服。”
年虎那张憨厚的脸上,带着一丝回味。
“就像俺在山林里,用麻绳做的吊床。”
“打猎累了,寻两棵老树一拴,躺在上面晃晃悠悠,那睡得才叫一个香。”
他看向小乙,眼神真挚。
“小乙,你要是困了,就进去歇着,这后半夜,交给俺。”
小乙点了点头,眉间的警惕稍稍松懈。
“嗯,我一会儿就去。”
他顿了顿,又郑重叮嘱道。
“虎哥,千万当心。”
年虎咧嘴一笑,拍了拍自己壮硕的胸膛,发出擂鼓般的闷响。
“放心好了。”
“这黑灯瞎火的河面上,难不成还能蹦出来几个索命的水鬼?”
小乙闻言,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的弧度,声音低沉如夜。
“真要是水鬼,我倒不那么担心了。”
他的目光幽幽,仿佛能穿透这船舱,看到外面那片暗流汹涌的江水。
“有时候,人,可比水鬼要可怕多了。”
年虎被他这话说得一哆嗦,挠了挠头。
“得得得,你可别吓唬俺,俺还是希望别遇到水鬼,你不怕,俺可怕。”
小乙站了一天,精神早已紧绷到了极致,此刻确实感到了一阵倦意袭来。
他不再多言,转身进了内舱,和衣而卧,闭目养神。
外间,老黄依旧蜷在桌旁,眯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
那张老脸在昏暗的油灯下,一半清醒,一半醉。
喝到兴起时,嘴里还会哼起几句不知名的小调,不成曲,不成词,却自有一番江湖浪荡的韵味。
仿佛只要有酒,这天底下,便没什么值得他发愁劳累的事。
船,在这无边无际的暗夜长河中,如一尾孤独的游鱼,不知疲倦地前行。
颠簸摇晃之间,恍若摇篮。
小乙终是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睡梦中,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尸山血海的战场,刀光剑影,喊杀震天。
忽然,一股巨力袭来,整艘船仿佛撞上了一座无形的山岳,猛地一震!
小乙整个人被这股惯性狠狠甩出。
“砰!”
他的头颅不偏不倚,重重地撞在了内舱的门框上。
剧痛袭来,却瞬间被一股刺骨的寒意所取代。
小乙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一声,不好!
这运河,虽名为河,实为人工开凿的水道,河床平坦,水深有限。
即便偶有风浪,也绝无可能造成如此剧烈的撞击。
唯一的解释,便是船撞上了什么东西。
或者说,是被什么东西,给撞了。
小乙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动作迅捷如电,哪里还有半分睡意。
他一把拉开内舱的门。
外间,年虎那庞大的身躯也已站起,双手死死抓住一旁的船板,才勉强稳住了身形,脸上满是惊疑。
桌旁,老黄那双始终半眯着的醉眼,此刻已然睁开。
那眼中,没有一丝醉意,只有一片冰冷的清明。
他一只手按住面前的桌子,身形纹丝不动,另一只手,却已悄然握住了桌下的刀。
小乙压低声音,语速极快。
“小心。”
他的目光扫过角落里被捆成粽子的吴冲和李贺。
“虎哥,你看好他们两个。”
“我出去看看。”
话音未落,他已伸手去推那通往甲板的舱门。
就在舱门被推开一道缝隙的刹那,一点寒芒,毫无征兆地自门外黑暗中乍现,如毒蛇吐信,直刺小乙眉心!
快!
快到了极致!
小乙瞳孔骤缩,生死一线的本能让他想也不想,猛地向后仰倒。
那缕森然的刀锋,几乎是贴着他的鼻尖划过,带起的劲风,刮得他脸颊生疼。
他顺势想将舱门重新关上,暂避锋芒。
可那缕寒光却如附骨之蛆,一击不中,刀势一转,竟穿过门缝,再度递到眼前!
那是一柄窄身钢刀,在微弱的灯火下,闪烁着饮血的渴望。
小乙已来不及多想,腰间长刀“呛啷”一声出鞘,反手一撩,便架住了这夺命的一刀。
金铁交鸣之声,刺耳欲聋。
两人就隔着一道门,方寸之间,已是生死相搏。
与上次遭遇的那批江湖草莽截然不同,眼前的这个杀手,刀法狠戾,招招致命,其一身修为,明显要高出一大截。
一时间,小乙竟被此人压制,打得难分高低。
舱内,年虎早已取下背上那张硬弓,拈弓搭箭,一气呵成。
可船身摇晃不定,小乙又与那人身形紧贴,刀光交错,他根本找不到一击必中的机会,急得额头见汗,却不敢轻易发箭。
错杀一友,比放过一敌,更让他无法接受。
小乙心知在此地纠缠不利,猛地发力,将敌人荡开半步,随即一个翻滚,冲出了船舱,跃上了甲板。
那人如影随形,紧追不舍。
两人从舱门口,一路厮杀到了甲板中央。
江风更冷,杀意更浓。
就在此时,甲板的阴影之中,又有四道黑影如鬼魅般冒出,手持钢刀,分从四个方向,朝小乙合围而来。
刀光连成一片,织成一张天罗地网,密不透风。
小乙见状,心头一沉,脚下步法变换,不再硬拼,开始于刀网之中游走闪躲,险象环生。
他猛地提气,朝着船舱方向,用尽全力嘶吼出声。
“老黄,还不出来帮忙!”
这一声吼,如平地惊雷。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小乙吼声未落之际,一道黑色的箭矢自船舱门口呼啸而出,撕裂夜幕!
“噗!”
不偏不倚,正中一名黑衣人后心。
那人身子一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一头栽倒在地,气绝身亡。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一道身影,如一缕青烟,神不知鬼不觉地自船舱阴影里飘出,来到了另外几名黑衣人的身后。
正是那看似醉眼惺忪的老黄。
那些黑衣人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被围困的小乙身上,竟无一人察觉到,死神,已在他们身后举起了刀。
只见老黄手中的钢刀,不知何时已经出鞘。
他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随意地向前踏出一步,手中钢刀顺势一记横扫。
那刀光,不快,不慢,却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韵味,仿佛庖丁解牛,精准地划过最脆弱的节点。
一道血线,在两名黑衣人的脖颈间同时绽开。
两人脸上的狞笑还未散去,眼神中便带着难以置信地倒了下去。
一刀,取二命。
与此同时,年虎的第二支箭,已然离弦。
“嗖——”
破空之声,尖锐如鬼哭。
最后一名围攻的黑衣人应声而倒。
电光石火之间,原本五人围攻小乙一人的绝杀之局,瞬间逆转。
只剩下小乙和老黄二人,面对着那名最初的、也是最强的黑衣杀手。
那人眼见同伴瞬息之间尽数毙命,脸上却没有丝毫慌乱,反而透出一股更加凌厉的决绝。
他手中钢刀舞动如风,面对小乙与老黄二人的联手夹击,竟是丝毫不落下风,一柄刀,硬生生扛住了两人的狂攻。
然而,双拳毕竟难敌四手,而且是高手。
在抵挡了数十招过后,他终是气力不济,被二人逼得连连后退,最后背靠在了船舷边上,退无可退。
小乙与老黄一左一右,一步步向他逼近,两柄钢刀的锋刃上,都倒映着对方冰冷的眼。
就在二人离他还有三步之遥时,那黑衣人眼中闪过一抹疯狂的狠色。
只见他猛地弃刀,反手一把摘下船舷旁用作照明的火把!
而在火把旁边不远处,竟还放着一桶满满的火油!
“今天我虽然走不掉,可你们,也别想活着回去!”
他嘶吼着,声音沙哑而怨毒。
说罢,那人高举着燃烧的火把,就要朝身旁的火油桶狠狠砸去!
小乙心中一凉,完了,千算万算,没算到对方竟还有这同归于尽的后手。
这船一旦烧起来,在这运河中心,插翅难飞。
难不成,这次真要交代在这了?
然而,就在那人手中火把即将触及火油桶的千钧一发之际。
他的动作,却突兀地停滞了。
整个人仿佛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
随即,他高举的手臂无力垂下,火把脱手而出,在甲板上滚了几圈。
那黑衣人,则缓缓向前栽倒,重重地趴在了地上,再无声息。
老黄走上前,捡起了地上的火把,在那人身前照了照。
只见那人的后心处,赫然插着一根箭矢,箭羽犹在微微颤动,力道之大,竟是贯心而过。
小乙看向箭矢射来的方向。
那是从船后方的黑暗中射来,并非出自船舱中的年虎之手。
就在这时,一艘快船自黑暗中悄然驶出,无声地靠了过来。
一道沉稳的声音,自那船头响起,打破了这死寂的夜。
“少主,疏鸿救驾来迟,让少主受惊了。”
裴疏鸿一身劲装,手持长弓,立于船头,身后站着数名精悍的漕帮好手。
小乙看着他,又看了看脚下的尸体,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那口气,带着血腥味,也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裴帮主,幸亏有你在暗中护持。”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透着一股寒意。
“不然,我这条小命,今天可就真的交代在这运河里了。”
裴疏鸿收起弓,对着小乙遥遥一抱拳。
“少主无恙,便是万幸。”
小乙的目光,在那片深不见底的江面上停留了片刻,才缓缓说道。
“多谢裴帮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