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熹微,晨练的鼓声尚未擂响,小乙便已起身。
昨夜与大将军的一番长谈,字字句句,仍在耳边回响,烙铁一般烫着心口。
婉儿。
军奴。
罪臣之女。
洗不掉的烙印。
做不了妻,甚至连妾都算不上。
这些词,像是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得他一夜无眠。
但他心中并无半分退意,反而生出一股愈发坚定的狠劲。
既然这世道不给活路,那便自己用刀,杀出一条活路来。
他要去见一个人。
这件事,比去见婉儿,更为紧迫。
他向校尉告了假,理由是进城采买些物事。
那校尉刚得了他从战场上带回的赏赐,又知他如今是将军眼前的红人,自是满口应允,不敢有丝毫怠慢。
小乙换下那一身浴血的甲胄,穿了身寻常的布衣,走出了肃杀的营盘。
他没有先去那座气派的院子。
那座院子里,有他牵肠挂肚的姑娘,也有他重逾千斤的承诺。
他得先为这个承诺,铺好第一块垫脚石。
他在西凉城中穿行,脚步不急不缓。
这座边关重镇,因一场大胜而重新焕发生机,街上人声鼎沸,叫卖声此起彼伏。
可这一切的热闹,都与他无关。
他像一道沉默的影子,融于人潮,又独立于人潮之外。
他在找一间酒坊。
醉仙楼。
这名字取得极大,想来该是城中雕梁画栋、宾客如云的头等去处。
可他问遍了街边的商贩、路上的行人,换来的,多是茫然的摇头。
最终,在一个卖糖画的老汉指点下,他拐进了一条僻静得几乎要被遗忘的巷弄。
巷子很深,青石板上长着湿滑的青苔。
尽头处,总算寻到了一间铺子。
与其说是酒楼,不如说是一座摇摇欲坠的破旧木屋。
连块像样的描金招牌都舍不得挂,只在门口那根被风雨侵蚀得发黑的木柱上,有人用刀,歪歪扭扭地刻了三个字。
醉仙楼。
字迹潦草,却透着一股子不耐烦的锋利。
小乙推门而入,一阵陈腐的木头气味扑面而来。
酒楼里光线昏暗,一眼便能望到头。
几张油腻的木桌,一个趴在柜台上打盹的胖掌柜,还有一个倚着墙角发呆的小伙计。
冷冷清清,没有半个酒客。
许是时辰尚早。
小乙寻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窗外就是那条寂寥的巷弄。
他敲了敲桌子。
“一壶仙人酿,一碟花生米。”
那小伙计懒洋洋地应了一声,端上来的酒壶,甚至带着缺口。
小乙拎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酒液浑浊,卖相实在不佳。
他端起酒杯,只轻轻抿了一口。
下一刻,他那双在死人堆里都古井无波的眸子,骤然亮起。
一股难以言喻的醇厚酒香,仿佛带着塞外的风与大漠的烈日,轰然在口中炸开,随即化作一道暖流,顺着喉咙,直抵五脏六腑。
好酒。
当真是神仙佳酿。
小乙不再小口品尝,而是拎起酒壶,对着壶嘴,一口接一口。
他喝的不是酒。
是沙场上的血与火,是山洞里的渴与望,是心头那份无处安放的沉重。
一壶酒,转瞬见底。
他正要再唤一壶,酒楼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来人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黑色布袍,头上戴着一顶压得很低的宽边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
手里,还举着一块洗得看不出本色的幌子。
幌子上,用墨写着两个大字。
天运。
是个走街串串巷的算命先生。
那人进了门,目光在堂中一扫,便径直朝着小乙这一桌走来。
他也不问,直接对那打盹的伙计道:“两壶仙人酿。”
然后,便在小乙的对面,坦然坐下。
小乙抬起眼。
斗笠之下,那张脸,不是旁人。
正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娄先生。
两壶酒很快送了上来。
娄先生将其中一壶,推到小乙面前。
自己则拎起另一壶。
二人相对而坐,一言不发。
娄先生举起酒壶。
小乙也举起酒壶。
隔空一碰,各自仰头。
咕咚,咕咚。
沉默的酒楼里,只剩下吞咽酒液的声音。
一壶酒,又尽。
娄先生放下空酒壶,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那口气里,满是酒香。
“啊——”
他发出一声酣畅淋漓的赞叹。
“好酒。”
他终于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就是不知道,这庆功酒,与这‘仙人酿’比起来,哪个更好喝?”
小乙缓缓放下酒壶,壶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闷响。
他抬起头,目光如刀,死死盯着对面那张含笑的脸。
“庆功酒好不好喝,小乙不知道。”
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冷刺骨。
“但我知道,西峰山那个山洞里的水囊,比这世上任何美酒,都要甘甜!”
娄先生闻言,竟是低声笑了起来。
“哈哈哈,听你这口气,像是在怪我?”
小乙胸中的怒火,再也压抑不住。
“还请先生,给我一个解释!”
娄先生端坐不动,语气依旧平淡。
“山洞里的东西,确实是我命人备下的。”
“但我并不知道,你们会败。”
“我只算出,西峰山是此战的生死之局,便提前在那留了条后路,以防万一。”
“我算到了万一,却没算到人心。”
“得知你军中出了内奸,大败而归,我便不敢再与你联络。”
“那个时候,任何一张递到你手里的纸条,都会变成催命符,让你背上通敌的罪名。”
“只是,老夫也着实没有想到。”
娄先生的语气里,终于有了一丝赞许。
“你这小子,身陷绝境,竟能逆风翻盘,亲手揪出内奸,打赢了那场必败之仗。”
“看来,康兄他,果然没有看错人。”
康兄。
听到这两个字,小乙浑身一震。
叔叔临行前那句沉甸甸的叮嘱,瞬间在脑海中炸响。
“务必要信任娄先生!”
小乙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
胸中那股滔天的怒火,也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
他不再纠结于过往的生死。
“不知娄先生今日召我前来,所为何事?”
娄先生的手指,在桌上有节奏地敲击着。
“两国开战,粮草不备,军中内奸。”
“这三件事,看似独立,实则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连在一起。”
“康兄让我转告你,他正在顺着这根线,往上查。”
“你这次立下不世之功,不日便会随徐德昌入京面圣领赏。”
“届时,你叔叔会设法,将你留在京城。”
“你要做的,便是依计行事。”
小乙的瞳孔微微收缩。
“先生所言,与大将军的判断,一般无二。”
娄先生点了点头,身子微微前倾。
“所以,你接下来要做的,不是等着你叔叔安排。”
“而是要主动去寻徐德昌。”
“你要让他相信,将你留在临安城,让你去查办此事,才是对他最有利的选择。”
“你要做他安插在京城里,最锐利的那双眼睛,最锋利的那把刀。”
“只有这样,你才能名正言顺地,留在临安。”
小乙垂下眼帘,将娄先生的每一个字,都刻进心里。
“是。”
“小乙,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