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乙的身子晃了晃,终究是没有听从将军的命令。
走?
又能走到哪里去。
他反手握住腰间那柄冰冷的九节鞭,那是他身上唯一的兵器,也是他最后的倚仗。
与其狼狈逃窜,死在半道上,倒不如拉上一个垫背的,黄泉路上,也不算寂寞。
姜岩看懂了他眼中的决绝,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是悲凉还是欣慰的复杂情绪。
好小子,倒是有几分我神武营的血性。
他不再多言,只是默默地将后背靠紧了粗糙的树干,试图从这冰冷的大地上,汲取最后一丝力气。
脚步声停了。
五六个身着异族服饰的西越兵,从林木的阴影中走了出来,脸上挂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笑容。
他们的目光在二人身上逡巡,最后定格在姜岩那身虽已破损,却依旧能看出制式的将官铠甲上。
“哈,瞧瞧我们抓到了什么。”
为首的一名西越兵用生硬的汉话开口,像是在炫耀自己的战利品。
“看这身皮,还是个不小的官儿。”
另一人舔了舔嘴唇,眼中满是贪婪。
“将军?哈哈,如今还不是跟丧家之犬一样。”
“抓活的,带回去,大帅定有重赏!”
“赏几个女人玩玩,岂不快哉!”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姜岩的面色愈发冰冷,眼神却平静得可怕,宛如一潭死水。
那是属于一名百战将领,在面对死亡时最后的尊严。
小乙则死死盯着他们,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幼狼,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声,握着九节鞭的手,青筋毕露。
一名西越兵笑着从腰间解下绳索,一步步逼近。
他似乎很享受这种将敌人尊严踩在脚下的快感。
二人已经认命。
或者说,是在等待一个同归于尽的时机。
就在此时。
一道微不可闻的破空声,如毒蛇吐信,骤然响起。
“噗。”
那名走在最前的西越兵,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
一支乌黑的箭矢,已经洞穿了他的胸膛,箭头从后心透出,带着一蓬温热的血雾。
他高大的身躯,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推了一把,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砰”的一声,激起一地枯叶。
变故突生。
其余几名西越兵脸上的戏谑瞬间被惊恐取代。
“敌……”
那个“袭”字,还未出口。
“嗖!嗖!嗖!”
又是数道尖锐的呼啸,仿佛死神的催命符,接二连三地响起。
箭矢精准而致命。
每一声弦响,都伴随着一声闷哼和一个生命的倒下。
不过眨眼之间,方才还不可一世的五六名西越兵,便尽数倒在了血泊之中,每个人的胸口,都插着一根同样制式的乌黑箭矢。
一箭封喉,箭无虚发。
林间的寂静,又回来了,只是空气中,多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一道魁梧的身影,从远处的黑暗中缓缓走出。
是年虎。
他手中提着一张硬弓,眼神冷冽如冰。
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三四名同样满身血污,却眼神坚毅的士卒。
“你们没事吧?”
年虎的声音依旧沉稳,但微微起伏的胸膛,还是暴露了他一路疾奔的急切。
小乙紧绷的身体瞬间松懈下来,一股巨大的虚弱感袭来,险些瘫倒在地。
姜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掌心已满是冷汗。
“幸亏你回来的及时。”
年虎快步上前,将姜岩扶稳,然后看向小乙,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找到那块卧牛石了,也碰上了这几个失散的弟兄。”
他指了指身后的几名士卒。
小乙抬眼望去,那几张熟悉的面孔,竟都是他麾下的亲兵。
众人眼中,皆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将军!”
“小乙哥!”
几名士卒围了上来,神情激动。
姜岩却猛然喝道。
“快走!”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
“这里的血腥味太重,追兵很快就会赶到,此地不宜久留!”
众人心中一凛。
年虎不再犹豫,一把将姜岩背在自己宽厚的背上。
另一名士卒则赶忙上前,搀扶住摇摇欲坠的小乙。
一行人,拖着伤疲之躯,不敢有片刻停留,跌跌撞撞地朝着年虎所指的方向,继续向林海深处走去。
终于。
当天光彻底撕裂夜幕,将山林染上一层灰白时,那块形如卧牛的巨大岩石,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可那本该是希望的象征,此刻却成了绝望的深渊。
巨石之旁,赫然驻扎着一队西越的哨兵,盔明甲亮,刀枪林立,足有百余人之多。
他们已经占据了这处扼守要道的关键位置。
完了。
此路不通。
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而就在他们进退维谷之际,身后,那令人心悸的嘈杂人声与脚步声,又一次响了起来,由远及近。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
这一次,是真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年虎将姜岩轻轻放下,抽出腰刀,眼中闪过一抹悍不畏死的凶光。
其余几名士卒,也默默地围成一圈,将两名伤员护在中央,准备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绝望,如瘟疫般在稀薄的晨光中蔓延。
就在这生死一线之际,倚靠着树干的小乙,手掌下意识地按向胸口。
他触到了一件冰凉而柔软的东西。
那个锦囊。
是娄先生在出征前,亲手交到他手上的。
“生死存亡之际,方可打开。”
先生的话,犹在耳边。
如今,不正是生死存亡之际么?
小乙悄悄侧过身子,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前后两个方向的敌人身上,无人留意他的动作。
他用颤抖的、沾满血污的手指,艰难地从怀中掏出了那个藏了许久的锦囊。
锦囊很小,却仿佛有千斤之重。
他屏住呼吸,将其打开,抽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
纸条上,只有一行清秀而有力的字迹。
巨石东南侧,有一处山洞,被藤蔓覆盖,洞口有小石堆为记,可藏身。
小乙的瞳孔,骤然收缩。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与敬畏。
娄先生……竟能于千里之外,算到他们今日之败,今日之困,甚至连这卧牛石旁的地形,都了如指掌?
这,究竟是神机妙算,还是鬼神之能?
来不及细想,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小乙猛地抬头,用尽全身力气,指向巨石的东南方向。
“那边!快!往那边走!”
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
所有人都愣住了。
年虎更是眉头紧锁,厉声反问。
“你小子疯了?那个方向,是朝着西越人的大营去的,我们这是去送死!”
“相信我!”
小乙死死地盯着年虎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快走!再迟就来不及了!”
看着小乙那双燃着奇异光芒的眼睛,年虎犹豫了一瞬。
最终,他选择相信这个平日里鬼主意最多的小子。
“走!”
他再次背起姜岩,低吼一声,率先朝着小乙所指的方向冲去。
众人紧随其后。
他们几乎是贴着那队西越哨兵的视野边缘,在林木的掩护下,心惊胆战地绕行。
果然,如小乙所言,在巨石东南侧一片不起眼的林地里,他们发现了一处由几块碎石刻意堆砌起来的标记。
标记旁,是一面挂满了青翠藤蔓的石壁。
年虎上前,一把掀开厚重的藤蔓。
一个黑漆漆的山洞,豁然出现在眼前。
众人来不及惊喜,便鱼贯而入。
最后一人将藤蔓小心翼翼地恢复原状,洞外的光线瞬间被隔绝。
年虎摸出火折子,点燃了一根从地上捡来的枯枝。
橘黄色的火光,驱散了黑暗,也照亮了这处小小的避难所。
山洞并不深,空间也不算大,但藏下他们这七八个人,却是绰绰有余。
洞内干燥清爽,并无阴湿之气。
而当火光照亮山洞深处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只见角落里,静静地放着一个半人高的木箱。
箱子上了锁,但锁却是开着的。
在这样一处荒山野洞里,出现这么一个箱子,显得诡异至极。
年虎提着火把,上前打开了箱盖。
箱内之物,让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整齐码放的,是干净的麻布绷带,数个装着伤药的瓷瓶,还有用油纸包好的干粮与肉干。
最下面,是几个装满了清水的牛皮水囊。
这一切,仿佛是算准了他们会来到这里,算准了他们身上有伤,算准了他们饥渴交迫。
这已经不是巧合,而是神迹。
姜岩靠着石壁,目光灼灼地看向小乙,声音沙哑地开口。
“小乙,这……都是你提前安排的?”
他知道,以小乙的身份和能力,绝无可能做出如此布置。
他这么问,只是想从小乙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小乙迎着姜岩探究的目光,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将所有的秘密,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将军,大家,先在此处好生休养,有什么事,等我们活着回去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