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战过后,小乙这个名字,便不再是无名之辈。
年虎这个名字,也一并被人记在了心里。
营中士卒再看向他们的眼神,变了。
没了先前的轻视与怀疑,只剩下一种近乎本能的敬畏。
在这座人命比草贱的沙场上,能带着袍泽活下去的百夫长,便是天。
小乙对此,视若无睹。
他只是在夜深人静时,反复擦拭着那杆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长枪。
枪身上新添的豁口,像一张张咧开的嘴,无声嘲笑着什么。
他怀里的短刀依旧冰冷,腰间的软鞭也从未有机会沐浴日光。
杀人这件事,他好像已经习惯了。
这种习惯,让他自己都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与此同时,北境大营帅帐之内。
徐德昌正就着昏黄的烛火,看着一份刚刚送抵的战报。
小乙,斩敌十二。
年虎,斩敌十五。
两个新兵。
他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叫小乙的年轻人,来投军,当真只是为了搏个功名?
徐德昌不信。
一介布衣,哪来这般通天的枪法,哪来这般骇人的杀气。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仿佛有一张看不见的大网,正在缓缓张开。
而这个小乙,就是其中一枚不起眼的棋子。
背后,一定有只手在推。
可任他如何推敲,也寻不到半分破绽。
最终,他只是提笔,在战功簿上写下批注,着主将姜岩,代为夸赞几句。
有些事,看得太清,反而不好。
经此一役,小乙与年虎之间,那点仅存的生疏感也烟消云散。
仿佛两块天生便该嵌合在一起的铁,严丝合缝。
小乙如枪,一往无前,破阵杀敌。
年虎似弓,在后策应,箭无虚发。
二人合力,便是一股让敌人胆寒的锋锐。
这一日,风沙稍歇。
主将姜岩召集了军中所有百夫长及以上军官,往阵前大营议事。
帐内气氛肃杀。
上次正面硬撼,西越国没讨到半分便宜,丢下数百具尸体后,便连夜将大营后撤了五十里。
退入了两国交界处那片连绵不绝的苍莽山脉背后。
这使得赵国大军的兵锋,被硬生生扼住。
那西越主帅也是个阴狠角色,仗着山势,日日派出小股精锐前来滋扰。
打完就跑,绝不恋战。
搞得赵国方面日夜不宁,士卒疲敝,连睡个安稳觉都成了奢望。
那座大山,成了西越军的天然屏障。
他们死守着山上唯一一条可供大军通行的官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徐德昌的将令已经下来,言辞严厉。
命前方务必尽快探明敌军虚实,勘察地形,定下破敌之策。
早日功成,班师回营。
姜岩召集众人,便是为此事。
“谁,愿为先锋,入山探路?”
帐内一时沉默。
这无疑是个九死一生的差事。
良久,一名满脸虬髯的校尉瓮声瓮气地开口。
“末将以为,此事非小乙百夫长与年虎百夫长莫属。”
众人闻言,纷纷附和。
最终,在所有人的推举之下,小乙与年虎,成了此次探路的不二人选。
姜岩看着堂下那个身形尚显单薄的年轻人,目光复杂。
“小乙听令!”
“在!”
“命你率五百长枪兵为先锋,深入敌后,探明虚实。”
“年虎!”
“在!”
“你率二百弓弩手从旁策应,务必护得先锋周全。”
“领命!”
二人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就在小乙与年虎点齐兵马,准备趁着夜色出发之际。
一名负责在后方传递军令的传令兵,忽然从阴影里窜了出来。
他鬼鬼祟祟地凑到小乙身边,趁着旁人不注意,飞快地将一张纸条塞进了小乙的手心。
那纸条,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冷梅香。
小乙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寻了个无人角落,借着月光悄然展开。
纸上只有寥寥数字,笔迹清隽,却力透纸背。
“半山巨石,西南五里,可通行。”
小乙看着那行字,久久无言。
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身影,一个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衫,手中握着一卷书,笑起来如沐春风的身影。
娄先生。
这位娄先生,当真是神人手段。
仿佛算尽了天下事,总能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递来一根救命的稻草。
这盘棋,下得可真大。
小乙捏紧了纸条,只觉掌心微微发烫。
他摇了摇头,嘴角却勾起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也罢。
既然身在局中,便索性当一颗最锋利的棋子。
看来,自己这趟军功,又要攒下不少了。
夜色如墨。
小乙与年虎率领七百精锐,如幽灵般潜入了那座深山。
山林中那条官道,是两国商旅平日往来的要道。
此刻,早已被西越国重兵把守,两侧山体都有埋伏,易守难攻。
从那里走,无异于自投罗网。
他们只能另辟蹊径,一头扎进无人涉足的密林。
林中荆棘丛生,毒虫遍地。
士卒们挥刀开路,一路披荆斩棘,走得异常艰难。
小乙却凭借着那张纸条上的指引,和一种近乎野兽的直觉,在黑暗中精准地辨别着方向。
终于,在一块形如卧虎的巨大山石后,他们找到了一条隐秘的小径。
那是一条沿着山体绝壁硬生生开凿出来的峡谷小路,窄处仅容两匹马将将并行。
右侧是光滑陡峭的山壁,左侧便是万丈深渊,夜风呼啸,仿佛鬼哭。
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鱼贯而入。
穿过那条令人心惊胆战的峡谷,前方豁然开朗。
远远地,已经能看见西越国大营那片连绵的灯火。
就在小乙与年虎凑在一起,低声商议着下一步该如何行动时。
异变陡生。
远方的西越国大营中,忽然火光大盛,人头攒动,一片嘈杂。
一股约莫四五百人的队伍,正在快速集结。
不多时,那支队伍便举着火把,朝着赵国大营的方向疾行而去。
年虎看得眼皮直跳,他凑到小乙耳边,压着嗓子,声音里带着一丝兴奋。
“他娘的,这帮孙子大半夜不睡觉,想去哪?”
小乙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死死盯着那条远去的火龙。
“看他们行进的方向,是我们的大营。”
年虎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莫非……又要趁着天黑搞偷袭?”
“八九不离十。”
“那怎么办?”
年虎的呼吸有些急促,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咱们要不要动手?趁他们后方空虚,干他一票!”
小乙摇了摇头,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情绪。
“不行。”
“一旦动手,我们好不容易找到的这条路,就会彻底暴露。”
“为了这点功劳,不值当。”
年虎急了。
“那怎么办?”
“难不成眼睁睁看着他们去偷袭咱们的兄弟?”
小乙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侧过头,朝着身后的人群中,极轻地唤了一声。
“毛猴!”
话音刚落,一个身材格外矮小的士卒便从队伍中钻了出来,动作灵巧得像只猿猴。
他三两步窜到小乙面前,压低声音道。
“小乙哥,有啥吩咐?”
小乙的目光落在他那双精瘦有力的小腿上。
“你腿脚最快,立刻循原路返回,去向姜校尉通报。”
“就说有敌军趁夜偷袭,让他们务必严加防备。”
“其余众人,随我迅速退回到山脚下,准备待命。”
“快!”
随着小乙一声令下,七百人的队伍立刻如一台精密的机器,悄无声息地运转起来。
那名叫毛猴的少年领了命,对着小乙重重点了点头,一转身便没入了来时的黑暗中。
他的身影在崎岖的山路上几个起落,便消失不见。
其余众人,则在小乙的带领下,依旧保持着枪兵在前,弓弩兵在后的阵型。
朝着山脚方向,快速穿行。
他们是从山顶向下,占据地利。
而那支西越国的偷袭部队,却要翻越一整座山。
可西越军走的是平坦官道,小乙他们却要在密林中穿梭。
两相抵消,速度竟也差不了太多。
等小乙率众撤到山脚下时,已能远远望见己方大营的方向,火光冲天,喊杀声隐约可闻。
年虎看得双目赤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小乙却异常冷静,他伸手按住年虎的肩膀,摇了摇头。
“别急。”
“他们会回来的。”
他下令全军熄灭火把,就地埋伏在官道旁下不远处的树丛之中,与黑暗融为一体。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
远方的喊杀声渐渐平息。
官道的尽头,隐约出现了晃动的人影。
不多时,人影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近。
正是那支前去偷袭的西越军。
只是去时气势汹汹,回来时却像一群丧家之犬,队形散乱,人人带伤,垂头丧气。
显然,吃了大亏。
小乙的嘴角,缓缓咧开一个冰冷的弧度。
他拍了拍身旁早已按捺不住的年虎。
“年虎,看你的了。”
年虎眼中凶光一闪,猛地站起身。
“弓箭手准备!”
二百名弓弩手齐刷刷地拉开了弓弦,弓弦绷紧的声音在静夜中汇成一声沉闷的嗡鸣。
“放!”
随着年虎一声怒吼。
小乙只觉得耳畔响起了一阵密集的,令人牙酸的“嗖嗖”风哨声。
二百支羽箭,如一片骤然而至的死亡乌云,兜头盖脸地罩向了那群毫无防备的西越溃兵。
凄厉的惨叫声,瞬间刺破了夜空。
官道上,那些黑影如同被割倒的麦子,一排排地倒下。
几乎就在箭雨落下的同一时刻。
小乙手中长枪向前一指,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
“杀!”
他率领五百名长枪兵,如猛虎下山,从树丛中轰然杀出,死死堵住了西越军的来路。
这群西越兵,本就偷袭不成,反被痛打,士气早已跌至谷底。
此刻又遭此迎头痛击,前后受敌,瞬间便彻底崩溃,失去了所有抵抗的意志。
接下来的,已经不能称之为战斗。
而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一场高效的收割。
小乙的长枪,每一次递出,都精准地带走一条性命。
最终,射杀敌军五十余人,剩下的三百多人,尽数跪地请降,成了小乙的俘虏。
这一战,干净利落。
小乙的名字,再一次,声名大噪。